还珠楼主_征轮侠影-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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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荪待了一会,实熏得难受,正想走至外面小院稍透空气,忽一粉面星眸、衣裳整洁的美少年走了进来,递给桌前那人一叠红格纸,说道:“杨先生,总办叫大家写点小楷看看,好定薪水,你那住址单还没抄好?”话才几句,姓杨的已答了无数“是”字,未了又说:“早抄好了,林先生请看。我头一个到差,定薪水时请代向总办美言几句。”
姓林少年鼻孔哼了一声,往外走去。姓杨的一数红格槁纸共是十五张,全屋连他共是九人,分给每人一张,将下剩的全都藏起。室当中还有两张半桌,两副文具,人多却不敷用。元荪见他开抽屉时内有十几枝“乌龙水”,还杂着两支“元字笔”。姓杨的也不问别人如何写法,藏好余纸便爬在桌上,将笔抽出,打算抢在头里先写,却想不起写什么好,拿着笔直皱眉头。另外两个年纪较长的看去似有经历,姓林的一走,先过去把两份文具占住,取纸时也只一人过来,下余六人都无笔墨座位。
内中一个烟卷从未离嘴,穿着一件瘦得像绑在身上的华丝葛夹衫,满面雪花膏,面带青灰色,像是三期肺病的少年,走过去一拍姓杨的肩膀,问道:“杨先生,刚才那位也不说明白话就忙着走啦,咱们倒是写什么?连个准词都没有,笔墨跟坐的地间也都没有,你抽一支,你说这不是要孩子好看吗?可叫人怎么写呀?”随说早递了一支卷烟过去,合着看出对方神色和善,拿烟卷当了贿赂堵嘴,闹得话也成了乱七八糟。果然姓杨的正对红格纸想心思,写什么词好,吃肺病的少年悄不声突在背后一拍,吓了一跳,差点笔没落在纸上,又废一张,心中老大不快。刚把脸一沉,待要发话,瞥见少年递的是支粉包烟,立时转了笑脸,连说:“你请你请,我刚抽过。”可是烟已到手,先就少年手上烟头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才笑道:“林先生真忙,我也短问一声,想不起写什么好。我想还是等他再来,问明白了再写的好。用不用就这一下了,不是闹着玩的。没笔不要紧,待会我写完再让你写。咱们自己哥们,以后同事,还要多亲多近,没关系。我打开办就到差,有事你只问我,包你没错。”
说时,中桌两人已各写了几行小楷,从容立起,唤道:“哪位请写?”旁观的还有三人,便争着坐下了两个,内中一个胡子口里让人,却朝元荪点首。元荪懒得和这些人争,只点头笑笑,没有过去。可是这两人写完一说,余人都着了急,全拥过去观看,姓杨的闻言心里也发了毛,赶过去一看,那两人小楷都比他好,写的却是一段格言,先颇嫉妒卜又拿不准写这类字对不对,有心等姓林的来问过再写,又恐落在人后,心正为难,见后坐两人想是受了前人指点在抄“四书”,心中着急,口里却说便宜话,惑乱人心,冷笑道:“总办是考咱们了事,必是林先生事忙忘了细说,如今题目不知道,就发一张纸,楞往上随便抄书,这叫什么公事?待会拿上去要砸了啦?我看有福不用忙,写得多快也得按着号房那本簿子有个先来后到。再说林先生是咱们头儿,跟我有交情,等我问明白了再写,先沉住气,省得出错,待会重写,我可没处找纸去。”
这时众人多向两老头请教,知道只考小楷好坏,不论文章,只不抄《金瓶梅》《肉蒲团》,什字全成,否则传话人早有交代,决无此随便。看出姓杨的只会装腔,拿不起主意,是个二五眼,闻言谁也不肯答腔。姓杨的见先写完的拿着各人所写三五行小楷不住细心观赏,低头想心思。未写的在旁等接前人位子,面带惶急,并无一人理睬,无法劝阻,干生气,猛想起自己红格子甚多,写得不对不过多糟一张纸,万一大家写得对,如等姓林的来问明再写岂不误事?心里一着急,不顾再说冷话,便往当窗小桌赶去。
不料那位肺病少年又颇机智,先也跟着重向众人写字的桌前,听那两年老的一说,觉着有理,一看姓杨的正面带冷笑向人发话,不在座上,觉着机会难得,众人已有一半将字样子写好,文具只得两份,还有人在立等候补,除等人写完再写决抢不上去,万一因交卷太迟,少了钱数,岂不是糟?念头一转,也不和姓杨的说一声,悄没声蜇将过去抄起笔来,字本极糟,又记着适听人言无论诗文经书皆可抄写,只记不全的别写,免得上司看了说是粗心泻气不堪大用,无奈肚子里墨水有限,平日见书本就头疼,戏词倒记得不少,什么诗文格言连点影子都没有,如何写法,有心求别位给说几句词,偏生进门时看不起这伙穷酸,尤其那两个比较高明一点的老头适才还拿话挖苦过,得罪最苦,无法和人求教,下余的多向老头请教,看来也和自己差不多,求他们徒自丢人,叫老头瞧不起,并且还怕姓杨的不借地方更糟。拿着笔,对着纸,一着急,猛想起人说抄诗,戏词里好些定场诗不也是诗么?有理呀有理,诗是有了,写那一出词好呢?这些戏当中只诸葛亮是位大古人,又是刘皇叔的军师相爷,他作的诗定错不了,越想越对,本心是想写《失街亭》诸葛亮坐帐时所念“提起当年在卧龙,万里乾坤掌握中”四句定场诗,哪知作贼心虚,对姓杨的虽有赠烟之惠,干谋而为,终恐人走来干涉,这一心慌,才写四个字便出了错,不知怎的会串了词,把诸葛亮《失街亭》定场诗串到《武家坡》薛平贵窑门倒板“提起当年泪不干”上去,等把“不”字写了一横才想起不对来。这还没法将就,诸葛先生当年在卧龙冈时候,不是正种着地,不愁米买不着的过日子人吗?想当年刘皇叔马跳檀溪,三请诸葛亮,那是多么荣耀?他老人家还懒得动弹,直蘑菇,在草堂之上连唱带念,足这么一要彩,他哭什么呢?这位吕总办多大爵位决不能连《空城计》都没听过,这一胡改乱串拿上去准砸,干脆咱们另起锣鼓,打头再来。
嘴里自言自语念叨,看见姓杨的那张纸在桌上,不问三七甘一提笔便往上写。这次用了点心,头句词居然写完没有出错,念了一遍,心中高兴,嘴和在票房用功一样,边写边哼哼。念到第二句,“万里乾坤”的“坤”字顿了一顿,正想念到中字该用鼻音,姓杨的恰巧赶回,见他爬在桌上正写,自己的纸也给用废,心中老大不快,过去一拍他的肩膀道:“吓吓,你这是干吗?倒言语一声呀,我这儿管着好些个要紧公事,要给弄丢一件出了乱子,这责任倒是你担是我担呀:我这张纸你也给用啦,我拿什么写呀?快请开这儿吧,你不会上那桌上去写?这是怎么会说的?真是岂有此理!”肺病少年脸也真老,一任对方沉着脸数说,只赖在座上不走,一边任往下写,嘻皮笑脸答道:“大哥,你甭着急,你不是说要等林先生来问明白啦再写吗?我想左就座位闲着,咱们哥俩又有个不错,借你座位纸笔使一使,没什么,我就差写一句词就完事,干脆你好人做到底得啦。你说那公事,我早不睃见啦?不就你刚打庶务那儿领来那几本簿子吗?里头连个黑道道都没有,什么公事,别蒙我啦,捅出漏子来算我的。天也不早啦,你容我写完喽,晚上前门吃都一处,我请客,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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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倚马能工 书记何翩翩 谈言微中 和尚亦卓卓
姓杨的见他一任怎样说不起,字又和描花也似写得极慢,最可恨是自己想拿那备充收发登记之用的几本空白簿子唬人,他却当众揭穿,越气得脸都发了青,手向桌子一拍,刚说得“你这是”三字,底下原想说:“你这是叫人话?你才岂有此理!给脸不要脸?”
一边发作,一边伸手夺笔,轰他离座。哪知肺病少年更鬼,用笔醮墨时,偷觑出神色不善,觉出形势严重,不是再敬一支烟卷可以了事,忙即许愿请客,竟没容他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这一下子竟自生效,那姓杨的本是内务部一个老茶房的亲戚,中学都未毕业,只在小机关里当过两日书记,因过开除,仍由那位老长亲向所侍候的几位司长参事求爷爷告奶奶般举荐过来,什事不懂,却染了一身京油子的习气,专喜卖假机灵,吹捧架弄,占人便宜。全屋的人多穿得正好,元荪又有孝服,只姓杨的头发光光,衣服是新的,材料也较细些,手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抽的烟卷也比别人贵些,一进门便认是个秧子,因要自居先进,绷着脸等机会,果然才一接谈便给了支小粉包,越认是个可扰之东,所以刚才过来时虽不高兴,说话还留了点情面。如换旁人早骂上了。
这时因见全屋的人都快写上,只自己一人落后,对方又死乞白赖,连急带气,刚动真火,忽听请他吃饭,又见肺病少年四句戏词已然写了三句半,仅剩“男儿大英雄”,五字未写,乐得就此收风,扰他一餐好饭,吃完再带上二十炸三角回家给书记太太,并且这一交上朋友日后还可长吃,正是三全其美,何苦得罪?‘忙把心里的话忍住,改口说道:“你这是欠罚呀,咱们哥俩过这个吗?反正得吃饭,谁花钱不一个样,你快写吧,‘儿’字写完该写‘大’字啦,你䁖䁖,我要不提拨你一声还看写错啦。有的是时候,也不知忙什么?老弟以后听哥哥我的,管保没错。不是我吹,吃衙门饭还真不是一回半回,你就请好得啦。”肺病少年也不理他,等到写完,倏的起身,照准姓杨的背上就是一拳,骂道:“小子,玩笑是怎么着?什么儿子儿子的,你是孙子!”
姓杨的挨了一拳,才想起适才说话没留神,提的恰是一个儿字,难怪多心,惟恐他就坡下,都一处炸三角要飞,一面忙着入座取纸,以歪就歪,假充熟和,顺口玩笑道:
“你这一下子打得我直痒痒,棉花团一样,要谁的命啦?我媳妇老喜欢这样打我,你再打两下成不成?”那肺病少年出身纨袴,家业已快败尽,由某父执向吕绶生力荐,才谋到一个书记,日常在票房中鬼混,学唱花旦,习性下流,最爱和人玩笑打闹,这等答话最对口胃,把两只昏沉无光的色眼一瞟道:“相你这块骨头,我说,劳驾你给你媳妇带个话,说我今儿晚上没工夫,你替我哄着点,叫她别哭成不成?”姓杨的正想起中学二年级读过的一篇文《卖柑者言》往纸上写,闻言答道:“那是我玩你,成好的相好的你还是别闹,我爱写错字,你自家写完啦搅和是怎么着?再捣乱我撕你,找别地方浪去吧,宝贝。”肺病少年笑道:“咱们是探亲家的说话,放着我的,搁着你的,咱们晚上见。”
说罢举起红格纸,口里哼着纸上定场诗,踅向—旁。
元荪见这般人不是寒酸小气,便是丑俗不堪,事情又十九是派个书记,几次想要曳白回家,俱恐姊姊不快,快快而止。一会候到众人写完,两老头在旁直招呼,又问贵姓,才勉强坐下,一边答话,随意写了两首旧作的《苏台怀古》七律,众人见他年纪最轻,迟不上前,还当初出学堂的中学生不会写小楷,再不便是腹内空虚,无词可写,俱想看个笑话。除姓杨的直写错字还未写完外,全围了过来;及见他不假思索,提笔便写,比先写两老头还好还快,啧喷称赞。有一个提头一问姓名,众人好似字样写完便有了位置,去了心事,有那未曾过话的也纷纷互询姓名谈论起来。
元荪才知那两老头似一名费谦,一名杨士达,肺病少年名叫金少云,姓杨的名叫润亭,余人一名鲍振庭,一名沈仲文,一名徐于修,一名陈文奎,只费、沈二人是江浙人,余者都是本京人。那姓林的少年乃北京出名的票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