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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还珠楼主_征轮侠影-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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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张兴来回车已雇好,元荪向母叩别,又向周奶妈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母亲。
  罗氏虽装不知,礼节终不可废,又去罗氏房中告辞。罗氏见人已走,趁了心愿,也略敷衍了两句。全家送到门外,元荪回望亲娘、乳母都是老泪盈眶,心正难过,忽然凌沧、成基赶来相送,礼已送过,当下同向周母请了个安,便即起身,往中正街小火车站赶去。
  张兴用八角钱买了四张票,一同坐车到下关。凌沧、成基还要送过江去,元荪执意辞谢,又把家事拜托,直谈到渡轮将开才行分别。元荪仍由张兴随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车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点钟,主仆二人过江,赶到津浦车站,离开车只得十多分钟。元荪用十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三等票,将食盒铺盖卷和随身小提箱带上车去,衣箱扣了行李牌子,容到上车,找好座位,给了张兴两块钱,刚打发走,车便开行。自思母老弟幼,前途茫茫,心绪繁乱,起伏如潮,不想一时多事,惹了一场气,竟交下一个知己朋友。
  那老头姓陈名伯坚,原是当时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当道,自觉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时皖系正在声势渲赫之际,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内,意欲进京避风,就便遇机活动,特地微服隐名坐三等车北上。对头方面断定他必由海道,本已暗遣侦骑,得而甘心,却不料他机智胆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镇江,算好时刻由镇江坐火车到南京,立即渡江,转车北上,连闯两处重要关口。等过多日,对头才行发觉已无及了。老少二人一见如故,彼此略微谈了一点身世,渐渐谈起各人的学历抱负,越发投缘。伯坚便对元荪说:“自己暂住在北京旧帘子胡同好友家中,将来或许另租房子,把家眷接来。老弟如到北京,务请见访一谈。”元荪见他虽是官场中人,识见谈吐却甚高雅,性情尤为豪爽,只谈到他的宦途经历总是含糊应过,但一谈到诗文时局却又谈锋钊发,头头是道,以为阅历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尽吐行藏也是人情,并未在意。
  谈了一阵,便叫了两客白饭,一客清汤,把食匣取出,请伯坚同享。伯坚见食匣中菜看样样精美,元荪只用开水泡饭,略吃少许便罢,便问:“老弟出门饮食已如此考究,平日可想而知了。”元荪恐他误会成膏粱纨袴一流,便把母亲如何善于治家,乳母如何忠义勤于,善于烹调,以及父亲在日排场一一说出,并说自己孤露忧危,少年人初涉世途,理应习苦耐劳,本不应在此享受,只为老母慈爱,乳母关心过甚,行装食具异常周到,不忍坚拒,勉强带来。话未说完,伯坚已接口道:“老弟通人,话又迂了。人生在世,不能立德立功立言,为世矩范,便当以我力之所及,任意享受,才不虚此一世。否则少时无知,老又衰朽,只由二十到五六十,中间短短三数十年光阴任它平淡度过,已是无味。再如终年忧劳刻苦,一点享受没有,更不值了。大而为国为民,小而为身为家,人决不能不做事,做事哪能尽如人意,当然免不了患难忧劳,饥驱奔走。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担子。到时休说少年,便老年人也应该耐劳吃苦才对。该吃苦时就吃苦,能享受时便须享受,方始对得起自己。
  “享受是人生本分,只能办到,便是我天赋才能应有的收获,不能算是奢侈。假使身无一技之长,家复寒微,便想叫他享受也办不到。至于膏粱子弟本无寸长,席丰履厚,乃他祖、父收获所遗,任多奢逸,也不算是过恶。咎在无才无能,只知享受一时,不能长保而已。享受固乐,吃苦也是佳事,不经于苦,焉能知乐?不患享受过分,所患能乐而不能苦。只要能耐大劳至苦,休说区区衣食之奉,便是车马宫室,人生是有嗜好享用,无不穷奢极侈,只不多杀生灵,侵害他人,便无妨碍。不过胸襟却要开广,昨日衣食不周,今日突然富贵,挥手万金,固应视若当然。反将过来,富贵享用已惯,一时突然瓦解冰消,甚或落到贫乞队中,也须无所容心,才能算是超人豪杰。要知我生不易,有我方能获那身外之物,贫穷患难之际,爱惜一分精神身体,便多一分指望与异日的享受。
  气愤忧劳徒自伤身促寿,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一点也无用处。克服艰难仍仗自己,谁也爱莫能助。
  “我这数十年中,所见富贵中人不知多少,有的起自田野,性虽豪放,而没见识过的,虽则不辨美恶,总算找了钱来,还能由他用去。有那生性吝啬的,费尽心血收刮居积,动逾数千万以上,不但对人一毛不拔,便自己的衣食度用,算盘也打出十三位以外去,在自有钱而不知用,一旦撒手西归,分文不能带去,临终之时反增加了无限牵挂苦痛。钱乃世间最秽之物,但能为人扬眉吐气,人生不能无衣食嗜欲,离了它便换不来。
  子贡大贤,尚以货殖谋利,且为先圣所重。孔明躬耕,千古绝称,假使是个分文没有的寒士穷人,拿什么来啸做隆中,草堂春睡,也更没法去游历天下,遍览山川形胜,以成那鼎足三分、隆中一对了。所以人不但要会找钱,尤应知道用钱,找而能用,才算享到钱的福气。找而不用,守着那一堆形形色色、上干上万人手摸掌、臭汗薰蒸过的臭纸,有什趣味?反正失其效用,那我只消往中外各大银行门前去徘徊观望上几次,譬如我有千万之资俱已存入,或是此中累累阿堵皆我所有,不是一样么?
  “我看老弟英华内敛,珠潜温玉,时焕光辉,将来终须出人头地,尤难得是洞达事理,般般透彻,既无浮嚣之气,又无迂阔之言,是个绝顶聪明人,一路谈来,无不针投若合。适才所说,虽非违衷之言,也必因我一问,恐疑心你有纨袴习气,明是在艰难进取之中无心及此,全由慈母、乳母以赐,却添上两句道学话一装点,反倒显得假了。实不相瞒,区区奔走半生,阅人甚多,颇知风鉴,初见老弟,便知迥异恒流,再一定交接谈,益发没拿老弟当作外人,前途也许彼此相须之处尚多。我虽将近老朽,犹未脱却狂奴之态,以后相处相见,不论事之善恶美丑,如能样样开门见山,不存丝毫客气,交情还要更深一层呢。
  “本来一句闲话,不值说这许多。因为生平所遇十九行尸走肉,互相利用,朝秦夕楚,更无真交;不料迟暮之年突遇我辈中人,一见倾心,若有夙契。近日京华士夫暮气沉沉,大非兴旺之兆,我来乃是无法,老弟英年有为之士,不更南迁,而反北之,望门投止尽是此辈,惟恐耳目熏陶,染上圆滑衍饰、谦和推倭之习,弃却真吾,老弟堕了壮志,而国家社会便须少一人才。特意借此一言发为狂论,使老弟知道艰难辛苦全由己力克复,是非毁誉在我而不在人,一切要由大处着眼,不必计较常人议论。世上通人不是没有,失于彼者必得于此,交千百庸流不如得一高明知己。像老弟的聪明坚毅已然足够,再把胆子放大,心思加细,一切全由自己主宰,便不患无成就之日了。”
  元荪见他上车便咳嗽了好一阵才罢,这一发长篇大论又复咳起,且说且咳,仍不停嘴,也颇佩服他的言论旷达,虽只大半日之聚,已看出此老心志坚实,气盛情豪,不便阻他谈兴,一边听话,连倒了两次茶过去。伯坚见元苏始终留心静听不懈,越发高兴,茶来便饮。元荪等他说完,方始请教,并承认自己实是怕他多心,伯坚笑道:“老弟不以鄙言为河汉,真乃快事,自幸一切均是识途老马,到京以后不妨常来见顾,不问事业前途,日常一切,于老弟多少总有点益处呢。”元荪笑道:“老先生老成练达,识见高远,将来领受教益之处正多,只到北京必去拜望的。”伯坚随问元苏天津下车有多少日耽搁?实居何家?北京是否住在令姊丈家里?元荪笑说:“此行重在北京,因为家伯现住天津,已有数年未见,前往省视,至多不过半月耽搁。北京住处现还不能算定,不过家姊那里是必要去看望的,就不在彼寄居也必留有住址。如有见教之处,电话一问即知。”伯坚便从身上取出日记本,将两处地名门牌记好。
  饭早用完,茶房撤去盘碗,收拾干净,泡了茶来。伯坚笑问:“老弟,饭后怎不吃支香烟,敢是怕我咳嗽么?”元荪道:“烟乃朋友所赠,本来无瘾,抽否均可,何必为此阻扰谈兴?”伯坚道:“我这咳嗽病已有多年,稍微劳累便须咳上一阵,已成宿疾,不可治疗,与烟无干,老弟但抽无妨。你我一见投契,请为忘年之交,以弟兄相称,不要再喊老先生,何如?”元荪应了,又问道:“咳嗽小病,怎会多年治不好呢?”伯坚笑道:“想是造物见我话多,故以痼疾相遗,好使少说两句也未可知。此事说来话长,等到北京见面再详说吧。”元荪也未再深问。长途迢迢,得此良伴,俱都欣慰非常,一路清谈娓娓,不觉夜深。元荪见全车客人多半卧倒,没占着铺位的都各靠着窗角椅背东倒西歪,沉沉睡去,鼾声四起。取出怀表一看,短针正指两点,便请伯坚安歇。这一谈反倒忘了心事,加以昨晚不曾睡好,合眼便自入睡。因睡里床,伯坚早醒,见他睡得甚香,知劳乏缺睡,早把车票要过,放在一起,遇查票人来代为交看,没去唤他。直睡到九时才醒。元荪见伯坚对于自己关爱备至,诚恳已极,不由生了穷途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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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恭觐慈颜 侄儿拜伯父 无遗下体 野鹜作家鸡
 
  一路无事。车至德州,因有兵车耽搁,直到第四日中午才到天津。伯坚只有两件随身行李,临时变计,不在新站转车,欲在天津住一天,看个朋友,明日再搭下午快车赴京,对元荪说:“夜来可到日租界德义楼相访,老弟与令伯大人多年未见,如无闲空,到京再见也可,不必勉强。”元荪随口应了。火车抵站,伯坚唤来脚夫,将二人行李搬出站去。元荪去取了行李牌子,伯坚雇来两辆马车,将钱开发,复与元荪殷殷握别,各乘一辆往租界中驶去。
  元荪伯父益甫住在日租界平和里,元荪北上以前曾早有信禀告,并无回音。元荪因伯父对己素极器重,当是年高,懒得动笔,想起父亲在日二老友爱情景,只惜伯父服官多年,两袖清风,堂兄侄辈事情虽好,对于老人多是虚应故事,加以嗜好甚多,各人置有两三处外家,收入虽多,用得更多,依旧当年大少爷荒唐神气,老是亏空,以致伯父以七旬高年,犹在同乡亲友家中教馆,以充零用,使晚景充裕,自己何致辍学谋生?听说父亲去世时,伯父在津闻得噩耗,一恸几绝,此去见面不知如何伤心呢。一路悲思,也无心浏览街中景物。新站去旭街本远,马车走了个把钟头才行到达。
  这时益甫所生诸子只长子少章一人存在,余均早死,孙男女却有十多个,全家住着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少章前清就捐了知县,人民国后,仗着一个同乡亲戚孙伯岳相助,保了县知事,分发山西,彼时山西巡按使是金道坚,后任督军是阎锡山,均与孙家有交情。少章连署了两次肥缺,均没弄好。少章长子雄飞虽也纨袴出身,却比乃父能干,天性也还好,只是爱嫖,好色如命,饶有父风,常年红着一双色眼,年才三十多岁,已娶了一妻二妾。虽然荒唐,天性却厚,全家二十多口仰事俯蓄,俱他一人担负,不似乃父枉任肥缺,终年不寄分文。这时任着孙家独资开设的隆裕煤矿的经理,每日花天酒地,不常在家,亏空也不在小数。
  平和里是个小弄堂,一边通着旭街,一边通着日本花园,马车开不进去。元荪知道伯父家在二号,没多少路,车一到便跳下来,正要进去唤人帮拿行李,忽见路北一家大门里连说带笑走出三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正是少章的三子雄图、四女蓉仙和雄飞之妻黄氏,未即开口,雄图等已先叫应,齐喊“二叔”,上前请安,争问:“二叔几时来的?”“怎这时才到?”一面回向门里喊出仆人,将车上行李搬进。元荪又给了马车夫两角酒钱,打发自去,然后同往里走。进门问雄图:“爷爷在家么?”蓉仙刚抢口答说:
  “爷爷刚由孙家回来,前天还提起么奶奶和二叔呢。”语声才住,忽听头上有一老人口音唤着元荪的乳名道:“蜀生来了么?怎连信都不来一封?路上没受到热么?”元荪抬头一看,伯父益甫白发飘萧,手扶楼栏向下说话,未句尾音已带着一点哽咽,不禁心里一酸,忙喊一声“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唤:“蜀生,快上楼来再说吧。”随即转身走进。元荪方想伯父怎会不知己来?难道信未接到?忽瞥见蓉仙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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