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咒文-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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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旁边移一些。
她似乎没有察觉变化,又拨了一下头发,继续往下说:“昭容还没有把收据拿给我,所以学术股这个部分,我还没有办法列上……”
两分钟过后,他发现刚刚拉开的距离又不见了。他几乎可以闻到那头乌黑长发透出来的淡淡香气,该是庄严的檀香钻进嗅觉,带来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煽情效果。
她有一双他看过最浓密的长睫毛。
事情不太对劲……
“余音。”
她抬起头,笔直望入他的灵魂深处。“嗯?”
他的身体硬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朦胧的室内光线,替原本就出色的女性化五官增添了一份更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动人光泽,原本总是谨慎而透着距离感的深邃眼眸犹豫地向上仰望,多了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熠熠神采,似乎在期盼些什么。
空气鼓动,像是谁的脉动,太过清楚。他的呼吸停顿一下,然后回复,他慢慢转开视线,压下胸口那股太过怪异的感觉。
余音是朋友,他不应该对朋友有奇怪的非份之想,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现在这个状况。
“……妳靠太近了。”
空气里酝酿的心跳顿时消失。
她瞪着他,淡金色的细致脸颊一下子胀红,然后狠狠地刷白,透明得仿佛即将碎裂的薄冰,呼吸开始颤抖。
他皱起眉头。“余……”
她别开头,压低的声音僵硬而冰冷。“对不起,我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没等他反应,长发女孩起身,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包,穿上留在门口的高跟鞋,一下子跑走了。
不请自来的冷风闯进开敞的门口,将摆放在桌面上的纸张表格吹落到地板上。一张一张,飞散开来,发出细碎的哭泣。
留在原地的人陷入沉思。
……不舒服?
他这才发现,她今天并没有戴平常那副眼镜。离开的时候,那双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经红透了。
不是隐形眼镜的问题。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让她哭了。
五、“噬嗑”……乖,咬哎牙,痛一下就过去
“干杯!”刘余音抓起便利商店买来的玫瑰红,大口灌下。说是干杯,其实比较像是干瓶。
在一旁面色已经有点酡红的孙映红放声大笑,一边鼓动:“GO!GO!GO!再来、再来!余音加油!”
窝在笼子角落的黄金鼠抖动一下,翻过圆滚滚的身子,略表对噪音的抗议,又继续沉沉睡去。
在团体生活的宿舍里,两个人这样深夜喧哗,似乎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但奇怪的是,吵了一整晚,却不曾听见一声抗议。
别说抗议了,整栋宿舍空荡荡的,根本闻不到一丝人气。
时间是一月中,圆过的月亮蚀了大半,朦胧地挂在冷清的夜里。
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大多数的住宿生早就收拾完行囊,回到家准备迎接农历新年。四人住的寝室,只剩下她和孙映红。
原本跟自己约好,今天要开车上来载她回家的父亲由于临时有事耽搁,要到明天才能上来。至于映红,则是因为最后的打工昨天才结束,所以顺便陪自己留到最后,才一起离开。
十二点过后,是她二十岁的生日。两个人锁上了门,抱着一个小蛋糕和几瓶从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宜红酒,偷偷地躲在房间里庆祝。
二十岁,重要的成人式,但是除了法律赋予的公民投票权之外,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差异。
很快地,蛋糕,吃完了;酒,喝光了两瓶。整张小脸胀红的映红其实才不过喝了两杯,声音却大了不少,显然属于完全不会喝酒的人类。大多数的玫瑰红,还是由她一手包办的──在阳盛阴衰的家庭里长大,这一点点的酒精,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对了,余音,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愿望?”
“对啊,吹蜡烛以前要先许愿,你不知道吗?”
她知道,可是忘了。“没有。”
“啊……好可惜。”孙映红看着已经干干净净的蛋糕纸盒,眨一下眼睛。“不然,我们再去买一个蛋糕,你重新许愿好了。”
她摘下前两天才去重新配好的眼镜,揉了揉眼睛,叹口气。“没必要吧?忘了就算了。而且,现在都一点多了,我们去哪里买蛋糕?”
“可是……”
“没关系,映红。”她淡淡地说:“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没必要浪费时间。”
“……余音,你没有愿望吗?”
她楞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愿望?
“没有。”她有──曾经有过一个愿望,一个像是太过老旧的冷笑话,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愿望,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深呼吸,压下那个恼人的念头,伸出手,想拿过另一瓶还没有开封的玫瑰红,却发现自己抓了个空。
“余音,你喝醉了?”
她皱眉头。“哪有可能?才两瓶玫瑰红而已,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会醉的。”
孙映红楞一下,突然窃笑。“看吧,妳真的喝醉了。不然你平常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哪种话?”
“这种破坏模范生形象的话啊!”孙映红抬高鼻子,趾高气扬地模仿好友刚刚的说词:“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会醉的!”
她沉默下来,用力别开头。“……反正,我就是假正经嘛!”
“……呃,余音,你生气了?”
“没有!”
“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余音不理好友的解释,偏着头,不肯看她。
“那个,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嘛……我不是──”突然,孙映红顿住,眨眨眼睛,指责地伸出手指。“喔!妳在偷笑!妳捉弄我!”
她终于忍俊不住,爆笑出声。
“余音!你很过份耶!”孙映红嘟囔着。
她摇着手,一直笑、一直笑,笑到肚子发痛,仰躺在地板上,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然后,她发现,再也止不住的,其实是泪水。
她喜欢他。即使他是全世界最可恶的木头,即使他不记得他们第一次碰面的事情,即使他没有发现自己为了他做的一切努力,即使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自己──她还是喜欢他。
爱情,是无药可救的绝症。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音?”
她摇摇头,拭干眼角暧昧的余泪,深呼吸,慢慢坐直身子。“映红,谢谢你帮我过生日。”
“妳有心事?”
“……没有,没事,映红,你不要担心。”
“你和……社团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察觉到好友的语气有异,她低垂下头,瞪着寝室地上的巧拼板,没有作声。
社团……
那个悲惨的早上,她带着全副的武装──化了妆、放下长发、戴上不习惯的隐形眼镜,还穿着差点让她扭伤脚踝的高跟鞋──趁着一大清早,路上还没有太多人的时候,偷偷摸摸溜上山去……那个可耻的模样,到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很想要一头撞死。
她只是希望──他可以看见她,即使是一眼也好,即使她必须借用那样一个虚假的伪装。
到最后,她还是失败了。
那天以后,她还是会定期出席社团活动。既然参加了这个社团,她就不打算半途而废。不管发生什么事。
更何况,她是社团的干部,她不会背弃自己的责任。
唯一的差别在于:她不再和他单独相处了。即使偶尔碰到,也只是点头招呼。她没有办法面对──那么愚蠢的自己。
更令她想叹息的是,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跟那天早上一样──看着她,没有一点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
“……映红,”她低着头,不敢信任自己现在的表情。“你为什么参加社团?”
“呃,”身为模范幽灵社员的孙映红听到这个话题,缩一下脖子,心虚地笑。“因为……人家说上大学就是要参加社团嘛……”
“可是,为什么是占卜社?”
“啊?”清澈的眼睛透出明显的困惑。这个问题问得很古怪,因为当初她就是被眼前这个问话的人拉进占卜社的。
“……我跟以前的同学说,我参加的是占卜社。所有的人都很惊讶──我连自己的星座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加入这种社团?”她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我不敢告诉她们,我参加这个社团,是因为一个男生的关系……一个男生……我觉得好丢脸。以前,我根本认为谈恋爱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事情,因为恋爱去改变自己、去迎合男生,更是没有自己生活目标的女生才会做的事──可是、可是……”
“余音,”温暖的双手迟疑地环住她的肩膀。“妳不要哭嘛……”
潮湿的长睫毛眨动,隐忍了几个星期的泪水滑下脸颊,比被酒精烧热的体温更加滚烫,她再也没有办法压抑,只能伸手摀住湿透的眼睛。
“刘余音,你靠太近了。”
那只是一句话而已,她却再也没有了靠近的勇气。
她好狼狈、好狼狈,从来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
“我小时候最讨厌人鱼公主的故事了。”声音颤抖着,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胸口这股太过酸涩的悲伤需要一个出口,任何出口。“那只美人鱼好笨──为什么要跟巫婆做那种交易?为什么不老实告诉王子,救他的人根本不是什么邻国的公主,是她才对?为什么拿到姊姊们牺牲了长发,好不容易为她换来的匕首,却还是下不了手,一刀解决掉那个对不起她的笨蛋王子,情愿让自己变成海里的泡沫?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她好笨、好笨,根本没有办法同情她……”
然而,当她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她才发现,或许爱情的真实面貌就是这样。人鱼公主不是被海巫婆夺去了声音,真正阻止她说出真相的,是她自己根深蒂固的固执与骄傲。
──他应该懂才对。如果那个人是真心爱她的话,就应该要懂才对……如果,他爱她的话……
但,残酷的事实是:迟钝的王子其实不曾真正看见过愚蠢的美人鱼。那双眼里映出的身影,不是她,从来就不是她。
他不爱她,所以故事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人鱼公主的爱情,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会实现的虚幻妄想,当太阳出来,只能消失在蔷薇色的泡沫里。
她终于明白了:王子没有对不起美人鱼,因为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她再也不许愿了。
“余音……”
“映红,你让我哭一下,一下就好……”她低着头,任由乌黑的长发覆住脸颊,透明的泪珠滴落,渗进五颜六色的橡胶地板。“真的……一下就好。”
二月底,开学。
才脱离悠闲的寒假,占卜研究社上下已经忙乱成一团。
社庆。
说实在话,社庆是一个很模糊的名词。依照比较合理的解释,社庆应当是庆祝社团创立的庆典仪式,也该会有一个固定的举办时间,但是在这个占卜研究社,情况却完全不是如此。
因为没有任何可靠的书面资料,记录社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创立的,加上之前的惯例,历届的学长姐完全是依照各自方便的行事历,来决定每年社庆举行的时间,所以,与其说这是重要的社庆,不如说是社团用来捞取经费的一项名目。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利用社团活动赚钱,其实也是一件很值得庆贺的事,似乎不能说这个社团活动名不符实。
靠近集英楼的侧门口,光秃秃的朴树刚发了几叶稀疏的新芽,底下大大的遮阳棚张起,棚外的长形桌子上摆满各种与神秘事物相关的商品杂货:水晶、八卦、熏香精油、药草盆栽、占卜书、捕梦网……比较奇特的,还包括几尊稻草扎成的小人偶。
但是真正引人注目的,还是摊位旁边那个经过彻底改装的遮阳棚。
不透光的深蓝色布幕密密笼罩,阻断外人窥视的目光,构成神秘的命运空间,帷幕当中是一道可掀式的门帘,供人进出。
这样的布置……很热,所以占卜研究社的社庆从来不在春冬以外的季节举行。
星期一的下午,天气很好,带着凉意的风轻轻地吹。通识课的时间,人群开始涌进学校。
一个人影从布帘里钻了出来,然后低着头,默不作声走开。
今天第四个。在外面摊位轮班的社员看了看彼此,然后不约而同低下头,继续整理桌上的商品。
“学弟、学妹,”穿着体育服装的男孩看见熟悉的社团摊位,笑着摆摆手,走了过来。“社庆啊?干嘛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二年级的成员朝男孩点头。“韶明学长。”
夏天就要毕业的吴韶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回应,视线若无其事地左右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
“学长?”
“喔喔,没事。”回过神,吴韶明提出刚刚的问题:“今天是第一天吧?生意怎么样?”
社员甲乙丙听到尴尬的问题,默默别开目光。
看到奇怪的反应,男孩皱起眉头。“怎么,生意不好吗?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