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7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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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拾遗补阙,又提出一重担忧来:“今孙权仍在会稽,若历阳……曹冲北进受阻,必渡长江以合孙氏也。孙氏党羽,布于吴会、丹扬间,若夫一人攘臂,万夫景从,再恃长江之险,恐不易遽克也。”建议即召孙权入都,封以显爵——不能再把他留在江南了。
是勋摇头道:“不可,孙仲谋或无反意,若急召之,是促其反也。”终究叛军当中有不少孙氏故吏啊,你这会儿召孙权赴京,他会不会担心一旦履足洛中,便成阶下囚?胡思乱想之下,会不会一梗脖子,我干脆也反了吧——“可命魏文长率舟师南下,以震慑之,则权必不敢叛也。”
贾诩闻言点头,心说我倒把东海水师给忘记了……原本吴、会之地,北有大江阻隔,等若天堑,西有丘陵密布而且民风剽悍的丹扬郡,东面是汪洋大海,很方便关起门来自成一统,朝廷在彻底平定庐江以北的战事之前,那是彻底拿他没辙啊,所以我才请求急召孙权——你召他他可能反,不召他,碰上那么好的形势,敢保他就不反吗?可是今时与往日不同,咱们已经有一支能够纵横海疆的大舰队啦,孙权若敢造反,到时候把吴、会各港口一封锁,断绝商路,地方大姓肯定主动绑着孙权来请罪啊,他但凡还有点儿脑子,哪里敢反?
贾诩虽然足智多谋,终究还是传统大陆型的士大夫,此前就没怎么关注过海疆问题——再说这年月也不象后来的元明两朝,常有倭寇侵扰沿海地区——故而虑不及此。他心说魏文长乃是宏辅故吏,舟师亦是氏所肇建,这方面确实是我的短板,却为宏辅之所长啊。
其余细节,不必冗述,总之既然皇帝就跟旁边儿听着,众臣谋断后当即上奏,曹髦首肯,中书即下诏遣使命将,效率非常神速。因恐洛中尚有变动,故而禁军不可多派,仅仅拨了两千兵马给曹洪,并令曹休、夏侯尚为其副将,一并率军东下——于路召集州郡之兵,估计等到了梁郡、沛郡,便可聚齐二万之众。
曹洪得令后果然遵守对是勋的承诺,上奏曹髦,请以兵部侍郎诸葛亮为参军,同往平乱。
这边军队和使臣才刚派出去,曹德、华歆便先后返京。说先帝陵寝已然完工,一应葬仪也准备停当,即向曹髦请旨,定期出殡。
曹魏时期在中国古代礼制史上,也算一个重要的转型期。汉礼原本非常简单,想当年叔孙通制礼。刘邦是要求他怎么方便怎么来,别搞太复杂了群臣都弄不懂;其后武帝罢黜百家,元帝独尊儒术,才把各种仪式都越搞越复杂。曹操本人向来俭朴,做事讲求效率,不尚浮华,不重仪式,故此在位期间即将旧时之礼又重新做了大规模的简化。
在原本历史上,曹操临终前便曾下旨简礼、俭葬。说:“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毕,皆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其陵墓规模,连后世很多中层官员都比不上——当然啦,所谓七十二疑冢云云,皆民间谣传也。但在这条时间线上。终究曹操篡位称帝了,而且临终时中原大定。就连西蜀也已日薄西山,所以于情于理,都不能搞得太不成样子。
曹操在世时即于洛阳郊外择选良土,起造陵墓——位置与东汉诸帝略同,都在北邙山下,但相互间隔开了不远的距离。陵寝规模不大。所以曹德在其驾崩后前往督视,仅仅花了数月时间便彻底完工了。
根据周礼(其实大多是汉儒编造的):天子七日而殡,诸侯五日而殡,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月而葬。可这终究只是停留在书本上的理论罢了,以这年月的保存技术,若真停棺七月,很可能会经过夏季,如秦始皇般臭气熏天需要鲍鱼掩盖的可能性相当之大。而且根据华歆等人等研究文献,汉代诸帝从死到葬的时间,高祖二十三天,惠帝二十四天……最短的是汉文帝,仅仅七日,最长也不过汉哀帝的三个月罢了。
所以啊,咱们也没必要硬生生停灵七个月吧。
曹操是冬天死的,尸体倒不虞很快腐坏,原本计划是等诸王至京吊丧完毕,便即出殡。如今榆中王曹昂车驾已入河南,估计再有个两三天便会入洛了,而关东诸王……诏书早已颁发,但未见彼等成行,反报烽烟骤起,估计是都不肯来啦,所以华歆就请问,先帝驾崩也三个多月了,咱们何时行礼呢?
曹髦使司天台观星择日,选定了九天后的二月十六日安葬曹操。可是没想到才刚下旨,曹昂还没到呢,先有一乘马车自安丰而来,急驰入洛阳南门……
原来当日曹操驾崩的消息传至安丰,曹丕大恸,赶紧整理行装,打算前往洛阳去奔丧。就在准备过程中,他突然接到了曹冲的来信,以及遣来游说自己的使者。曹冲表示,愿意奉戴曹丕为主,将来若能顺利夺取政权,便拥曹丕登基,自己只求大其藩国可也。
曹丕便召心腹密商,朱铄说了:“大王本无失德,竟去太子位,此小人构陷及先帝不明故也。帝位合归大王,虽非首倡,历阳王请奉戴之,时机亦不可错失也——然以吾等之势,胜算几分?臣未敢妄言。”
无论在原本历史上,还是这条时间线上,曹丕都扮演了好多年的大孝子,其实完全是假象,此人天性相对凉薄,加上早就料到曹操也就这两年了,所以悲伤归悲伤,倒不至于因此彻底乱了方寸。他跟朱铄说:“若以子盈使所言,兖、泰、海、庐一时俱起……俱反,天子幼弱,辅政皆庸吏、武夫也,是宏辅伐蜀未归,若促起不意,军行谨速,事或可成……”
话说到这里,突然间又一转折:“然而,昔陷吾及害子文者,或疑即子盈也,则其戴孤之心,岂可信耶?若彼煽吾起事,旋横夺之,孤死不惧,但畏贻笑千古。”如今首谋是曹冲,各方势力都是他去联络的——也不知道那小家伙从多久前就开始谋划、准备啦——他把我扛出来只是当一面旗帜罢了,将来想甩掉我也不为难。造反失败,必然是个“死”字,我倒是不怕死啊,就怕为他人做嫁衣裳,会成为天下之笑柄哪。
朱铄一摊双手:“历阳王终少年耳,未如大王曾从先帝,纵横疆场,颇知兵事,待两军合,欲夺其柄,只在大王,何所难耶?臣但恐大王即不肯从,彼亦布散消息,云大王合谋,则欲自清而不可得矣,朝廷必罪。则从亦死,不从亦死,若即从者,尚可期化家为国也,大王三思。”
话音才落,便有一人抗声道:“朱彦才无识之论,悖逆之言,大王若听,必罹族灭之祸也!”
第十一章、首鼠两端
站出来驳斥朱铄之人,年方弱冠,乃太原郡晋阳人也,姓王名昶字文舒。
太原郡内最大的显姓便是王氏,出过一位名闻天下的司徒王允,而王允之侄王凌在是勋牧守河东时被强征为客,后又得王粲等人举荐,如今官至瀛州刺史。不过王允、王凌这一支源出祁县,跟王昶这晋阳王氏,五百年前或为一家,如今却八杆子都打不着了。
只是都在同郡,声气相通,时人都目王凌、王昶并为少年俊彦,王凌年长,王昶乃兄事之,等到祁县王家再次发达以后,晋阳王氏干脆腆着脸凑上去联宗,把两家并为了一家——这在当时也并非罕见之事,大家族总是利用联宗手段,把家族势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只要保证大宗不易,吸纳越多同姓做小宗,叶茂则枝繁,枝繁则干壮,干壮则本固。
曹丕做太子的时候,就通过王凌的推荐,使王昶为太子文学,因为识见不凡、文章典雅,受到曹丕的敬重。王凌本意既为这小兄弟安排个好职位,又方便将来曹丕登基后,王家可以因此而贵,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曹丕当了太子没多久,就被人给扳下台了。
王凌失望之余,也觉得挺对不起王昶的,正好朝命放他为瀛洲刺史,便即邀请王昶同往。曹魏改制以后,州、郡属吏多由朝廷任命,而非长官自辟,但长官总还是需要几个心腹之客的吧,哪怕不占编制,也可以寻机安排些临时职差,等累积一定功勋之后,再请吏部授官那比较方便——终究制度初建,漏洞还很多。若根本没人去钻空子,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哪。
然而王昶却一口回绝了,说曹丕待其甚厚,他宁可跟随之藩,为其藩中小吏。曹丕因此更为看重王昶,很快便引为心腹。
朱铄劝曹丕响应曹冲的号召。起兵造反,主要理由有两点:一,这天下本来就该是大王您的啊,您当过太子,乃是受小人构陷才惜失其位;二,不怕曹冲别有用心,他根本就没有打过仗,您可是多次上过阵的人哪,只要在作战过程中稍微使点儿力气。便能夺得军权,到时候还怕他曹冲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
当然朱铄也说了,我只能就政治形势上来帮您分析一二,我本人不懂打仗,咱们若是响应曹冲,起兵“清君侧”,究竟能有几分胜算。这个我可不保准,您再问问别人的意见吧。
王昶站出来驳斥朱铄。首先说了:“若从起兵,是必败也……”
今天的大致形势,以及曹冲打出来的旗号,跟西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何其相似?但那只是表面上类似,真要是细致对比起来,咱们根本就没法跟吴王刘濞相比啊。刘濞都输了,更何况咱们呢?
“汉初所置皆大藩也,吴、楚之强,三一天下;今则小藩,即关东四王合兵。亦不足天下之十一。汉高芟夷群雄,并灭异姓诸王,经惠、文至景,功臣多故,名将凋零,晁错、魏其之谋,何如萧、张?亚夫之勇,未及乃父也,亦能定吴、楚之乱;我朝先帝亦马上得天下,虽乃薨逝,诸曹夏侯多在,强兵锐卒未老,吾等何以抗之?”
这种叛乱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嘛,就算曹冲联络了再多的势力,对于天家来说,亦不过癣疥之祸而已。
“且吴、楚之乱,肇于晁错削藩,曲在朝廷;今朝廷无所曲,历阳王所指,亦未称名……”你说有小人蛊惑君王,要“清君侧”,那你倒是提个小人的名字出来啊,结果只是这么笼统地、含糊地一说,那谁能够心服?
再说了——“汉际纷乱,百姓苦战久矣,幸得先帝拔其涂炭,谁愿重蹈兵燹?民既不附,兵又不强,以何为恃?”
曹丕说你提的这几点我都明白,所以我才犹豫着跟你们打商量嘛——朱彦才所言不为无理,如今曹冲要扯我上贼船,我听从是死,就算不肯响应,他到处一散谣言,朝廷真能信我吗?恐怕乱平之日,就是我丧命之时啊。兵无常胜,世事难料,说不定拼搏一把,倒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呢?
王昶摇头道:“五五之分,乃可一搏,九一之分,搏之何益,徒伤军民耳。大王昔在洛阳,并无失德,群臣皆知,怜念大王者未知凡几。关东变起,朝廷而能治乱者,唯太尉是宏辅耳,天子必召其归,是公仁厚,但哀告之,必肯相全。且今太皇太后为大王生身之母,天子即欲罪大王,太皇太后岂忍相弃?”
曹丕说那这么着,我再等等看,倘若天子真的召回是宏辅主政,我就归从朝廷,如是宏辅不归……就王景兴、华子鱼那些家伙,哪怕曹子孝、曹子廉,我都信不过,还不如起而一搏算了。
刨去亲戚关系不论,曹丕跟是勋那也是老交情啦,他从少年时代就多次跟随曹操上阵,常跟是勋打交道,初攻邺城时还曾经向是勋请教过“打礮”之法。是勋那是一脸的道貌岸然,貌似人畜无害,但同时又非华歆、王朗那类惯常见风使舵的老官僚,曹丕相信是勋保全自己的心思,要比华、王辈可靠多了。
而至于诸曹夏侯,皆武夫也,既缺乏执政经验,在官僚士大夫当中又声望不著——在军中的声望那是另一回事儿——就算想保全自己,也恐有心无力。
所以还是是勋最靠得住。
他主动就忽略了自家的亲叔叔曹德……曹去疾“小透明”属性再一次大爆发……
于是一面敷衍曹冲,一面密探洛阳形势。过了不久,果然有消息传回来,说天子已经召还是宏辅,并且命为中书令。曹丕再召心腹商议,王昶说您还犹豫什么啊,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一旦是太尉还,即刻归从朝廷——您应该马上收拾行装,赶往洛阳去奔丧啊,还必须预先想好迟到的理由……
曹丕沉吟良久,难下决断。朱铄又给出主意:“臣有一计,或可使大王危而转安也,然恐害大王骨肉,故不敢遽言……”王昶闻言,猛然醒悟,不禁戟指朱铄,怒骂道:“此计甚毒,非为人臣者所当言,亦非为人君者所当闻也!彦才且住!”
曹丕说你们打的什么哑谜啊——他本来也算绝顶聪明之人,但终究身在局中,关心则乱,所以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彦才有计,你就说吧,我绝对不会怪罪于你。转过头去又朝王昶一揖:“孤今待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