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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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待日本的问题上,是勋就面临着类似抉择。导其向善是没意义的,国家利益跟人心善恶本就没有什么关联;抢先教训一顿,也没多大用处——你瞧那倭使,人本来就连鞋都没有呢,还怕你怎么收拾?至于断绝后患,对人来说,这存在一个道德困境,对国家来说,未免成本太高——他是宏辅终究并不是一言可决万事的中华天子啊。
而且就算天子,在没有足够利益,也没有足够借口的前提下,贸然发兵远征,同样会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万一不小心打个败仗,比方说遭遇了什么“神风”,船只倾覆,还可能大损国力,类似花样多玩儿几回,说不定会酿成“无向辽东浪死歌”那般的国内动乱。
所以说,要怎么对待倭国,是摆在是勋面前一个很重大也很无意义的问题——若非有一千八百年后的记忆,纯对于这时代一名官僚来说,僻远岛国,理他则甚?
好在是勋并非临时起意,早在他初次驻军浿阳,约见柳毅的时候,命柳毅制约高句丽,收取濊貊、三韩,同时打探倭国消息,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当时就连柳毅这种辽东地头蛇,都根本不明白“倭”为何物。只是通过韩人知道。东南有岛。岛夷自称“yamato”,穷得连鞋子都没得穿,用来跟韩人贸易的,也只有些农作物、水产品,以及粗陋的纺织品而已。
但是韩人说了,那地方土地还算肥沃,人口却少,常有弁韩贫民渡海前去垦殖。所以双方交往比较密切。
当时是勋告诉柳毅:“是名倭也。建武时曾朝汉,世祖赐金印紫绶。”柳毅当场就撇了撇嘴,心说小小的岛夷也赐金印?我这辈子要是也能混上颗金印,于愿足矣……
对于是勋要他打探倭国的情况,一开始柳毅并未在意,只当是勋担心倭人为韩人所用,阻挠自己统一半岛的大业——可是就那些穷困岛倭,要真敢来跟我打,你有武器吗?韩人那点点武器够分发给你吗?是公未免过虑了。直到曹魏肇建,是勋又写信过来。提起此事,才说:“倭人既汉时尝贡。今若不贡,无以表吾魏之正朔,而显扬威四夷之意也。”
天可怜见,是勋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一个勉强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可以让柳毅关注倭国问题。
所以柳毅在扩张领土的时候,与三韩各部也是或抚或战,对于那些愿意服从王化的韩邦,要求他们“命倭通贡”,为此等了好多年,才终于捞着一名倭国使者。他此番前来西安平觐见是勋,之所以姗姗来迟,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等待那名倭使——是公既然多次申明此事,那么我及时把倭使领去,应该能够消解对方的怒气,并且表现出自己对他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吧。
随即是勋当面揭破了牛利都的谎言,先说要打,完了又将其囚禁起来。倘若以此为由发兵日本,不得不承认,理由完全不充分——使者撒谎,顶多也就驱逐出境罢了,因此而伐人之国,实在有损天朝颜面啊。真要揍他一顿呢?又有失是太尉的宰相气度。所以啊,先关起来再说啦。
再说是勋得解千古谜题,心里正高兴呢,也没有真的生牛利都之气。
等把牛利都押下去了,室内只剩下是勋和柳毅二人,柳毅还想拱手谢罪:“毅荐此獠,诳言……”是勋摆摆手,说这不是你的错,而外夷自夸其国,亦人之常情也——“彼倭国,子刚岂有意耶?”
是勋刚才敲打柳毅,始终“汝”来“汝”去的,这回终于改口称呼柳毅的表字啦,柳毅听闻,不禁暗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他就问是勋了:“所在偏远,若如是公所言,倭之大,不过一郡也,户口亦止数万,取之何益耶?”
是勋指指仍然摊在案上的地图,说你得放眼全倭,包括北海道在内四座大岛,这大小就可抵两三个州啦,而且户口在二十万以上。柳毅苦笑道:“臣十年而未能定三韩,安有余力平倭耶?且彼处穷困,尚不及韩,未知有何物产,可必征乎?”你想让我去打倭国,你倒是给个理由出来啊。
是勋心说我哪有什么理由可以给你……而且日本确实是穷,除了粮食以外,基本上就没有任何优良的矿物产出。哦,貌似记得本州中东部是有金山的,武田信玄曾经依靠金山致富,从而称雄一隅,问题小小一个武田藩,终信玄一世也就把金山挖得差不多啦,对于中国来说,真值得为此而渡海远征吗?
而且怎么渡海前往日本,也是一个关键问题。后世中日之间交通,主要有北、中、南三条航线:北线即从山东半岛直放朝鲜,或者绕一下辽东半岛再去朝鲜(沿岸而行,路程虽远,却更安全),然后沿朝鲜西岸南下,经对马、壹岐而至九州;中线直接从江苏东行;南线则自浙江海港先东南向抵达琉球,再自琉球北上。
三条航线相比,中线路程最短,倘若顺风顺水,四天即可走完全程。问题这条线路也最危险,经常会遭逢狂风巨浪,尤其日本中世纪前期的造船技术还很低劣,不知道有多少遣隋使、遣唐使因此而埋身于汗漫汪洋之中。南路航程较长,安全系数要高一些;北线最长,也最安全。
那么遣隋使、遣唐使啥的,究竟为什么甘冒奇险,要走中路呢?首先说。南路开辟较晚。当时只有北、中二线可行。问题当时朝鲜半岛三国鼎立,日本联百济而斗高句丽、新罗,而北路相当长一段距离要经过高句丽的领海,以当时的航海水平而言,又不可能七八天完全不靠岸补给。尤其等到新罗在唐朝的协助下一统三国之后,北路就彻底断绝了。
其实是勋并不了解这年月的海船质量如何,究竟能走多远,能抗多少级的风浪。所以从中国直放日本,估摸着并不怎么靠谱。若要与日本交通,甚至发兵征讨,就必须走北路,经过朝鲜半岛南端。
所以他才对柳毅说:“此后事耳,若不得韩,终不可征倭也。”说着话在地图上弁韩的位置一指:“此为交通要枢,且——传言富产精铁也。”柳毅当场就双眼放光,自言自语地说:“吾必得之。”
半岛南部是不是真的富产优质铁矿,其实是勋也拿不大准。他只是前一世偶尔在文艺作品中得知,后来大和王国长期占据伽倻地。为此而跟新罗闹得不死不休,就是为了抢夺铁矿。文艺作品嘛,并不能引之为据,但用来诱惑柳毅也足够啦。
若终柳毅一世而不能并吞三韩,还则罢了,若能成功,站稳了弁韩之地,则必然会加深和日本列岛的联系,到时候有自己暗中推动,发兵往征,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起码来说,可以拿下对马和壹岐,控扼对日交通的枢纽所在。若成此事,从此就只有大陆侵扰岛国的可能,岛国再无觊觎大陆的机会了。
当然啦,这是基于中世纪的交通状况而言的,真要是到了近现代,是中国压倒日本,还是日本扰乱中国,还得看双方谁最先迈入工业社会。
这也正是是勋郁闷的地方,他自诩凭借自己的努力,或可避免“五胡乱华”的悲剧,可以改变此后数百年的历史进程,但再遥远……真非人力所能及也。一千多年后的历史究竟会是何等走向,恐怕就连神仙都算不出来。这年月没有一个中国人会担忧胡人入主中原,更别提岛夷的侵略了……
牛利都暂时就被羁押在西安平城中,是勋打算等打完高句丽以后,再带着他和三韩各邦的人质前往洛阳,觐见曹操,称臣纳贡。要是这仗真打得漂亮呢,还能趁机炫耀武力,威吓倭使。
柳毅就此辞去,匆匆返回朝鲜,去点集兵马,北上攻打高句丽。是勋所以下达此令,用意有三:其一,是给柳毅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其二,乐浪军可以帮忙保障夏侯兰、魏延的侧翼;其三,几百年后中新(新罗)、中朝的边界是以鸭绿江为隔,凭什么如今魏和高句丽要以清川江(浿水)为界呢?老子不爽!
再说大军两道以征高句丽。辽东境内也是潜伏着不少高句丽探子的,很快消息便即报至丸都山城,高句丽王位宫闻讯大惊,急忙召聚群臣商议。沛者得来首先发言,说我曾经多次劝说大王,中国庞大,非我高句丽所可拮抗者也,此前因为汉末动乱,诸侯相争,所以还能多少占点儿便宜,自从公孙氏雄踞辽东,进取乐浪以来,咱们的军事行动就屡屡受挫。连个割据辽东的公孙氏都打不赢,何况如今大魏肇建,基本统一了中原呢?您发兵去攻,完全是鸡蛋碰石头——这不,把对方的大军给招来了吧?
于今之计,赶紧遣使谢罪,并且送还所掳中国人口,表示愿为外藩,世世代代敬奉中国,或许能够说得魏军退兵——小人不才,可以为大王走这一趟。
话音才落,古雏加駮位居跳出来是破口大骂:“汝真怯懦卖国之辈也!”兵来将挡,水至土屯,敌人杀过来了,那就点兵抵御啊,岂有尚未接仗便言投降的道理?当下一拍胸脯,对位宫说:“魏人号称十万大军,此诡言耳,吾料不过二三万众。请得一旅之师,臣为大王灭此远寇!”
第二十八章、悬危之计
沛者得来,沛者是官号,得来为本名,此人乃位宫民政方面的左膀右臂,素有贤臣之称。按照得来一贯的想法,小无可谋大,咱们高句丽才多大点儿势力啊,仅仅仗着山高水险,得以安卧中国之侧,那就该老老实实关注内政,不好去捋中国的虎须。大王您要真有强兵拓土之念,也成,但一是要先治理好国内,使百姓皆得温饱,府库充盈、器械精良,然后才能发兵;二则么,南方还有濊貊,北方还有夫余,足够您打的啦,何必去招惹庞大的中国呢?
只是位宫野心勃勃,向来觊觎辽东沃土。那年月濊貊、夫余等地还是蛮荒僻野,也无良田,也少居民,还没有高句丽发达哪,人往高处走,哪有不去打丰沃土地,却反谋求贫瘠荒林的道理?所以他在内政方面一向倚重得来,对于军事方面,则完全不肯听取得来的意见。
古雏加駮位居,古雏加是官号,駮位居为本名,他是位宫的堂兄弟,大伯父拔奇之子。想当初拔奇与伊夷模争位,失败后逃亡辽东,但没能把儿子駮位居也给带走,仍然留在高句丽国内。伊夷模、位宫父子为了笼络拔奇旧部,倒是并没有难为駮位居,反而封以古雏加的高位——对应汉职就是大鸿胪,负责外交事务。
駮位居是一贯主战的,他老爹不明不白死在辽东,总想杀过去把事情调查清楚,也把老爹的遗骸运回老家来安葬。而且只要向西方发兵,位宫就必然带上駮位居——拔奇当初可带走了三万户国民哪。得靠駮位居的号召力再把那些家伙给捞回来。駮位居颇想趁此机会掌握一定兵权。说不定就有机会抢回王位——就算国人当年拥戴叔父伊夷模继了位了。伊夷模死后,宝座就该传给我啊,你位宫不过一个没啥名分的私生子,凭什么越过我拿到了继承权?!
对于駮位居的阴暗心理,位宫自然是有所警惕的。他虽然赞成駮位居发兵抵御魏军之议,可是并不放心把兵权交给这位堂兄弟。根据探子的奏报,魏军经玄荼郡杀入境内,必然要经过纥升骨城。于是位宫就打算率师亲征,在纥升骨城附近的沸流水畔与魏军决一死战。
他说了:“纥升骨,旧都所在;沸流水,吾祖**肇建国家之地。若于彼处迎战魏军,必得先祖庇佑,可必胜也!”
可是随即就有大臣提出来了:“吾与乐浪虽有密约,然乐浪亦魏属也。今闻魏帅为是勋,彼与柳毅有恩,安知柳毅不弃盟来攻耶?若逾浿水而北,不必十日即可抵马訾水岸。如此,国都危矣!”
位宫捻须沉思。说这倒确实是个问题,不可不防哪……
倘若乐浪没有柳毅,还是汉朝末年那一盘散沙的状况,或许高句丽人对南线不会有什么防备,说不定魏延的水师便可轻松无碍地杀至丸都城下啦。这倒不是高句丽人傻,而是眼界有限,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庞大的舟师,可以溯流而上——此前高句丽循此道路侵扰西安平的时候,还不到丰水期,沿岸道路尚可行走;如今早有报来,马訾水泛滥,多处冲毁道路,那还担心魏军会从这条道儿上杀过来吗?
是,高句丽人也知道马訾水上可以行船,问题以这么一个内陆国家的航运水平而言,根本不认为通过水路可以运送足够的兵力。再说了,丸都山下也有水寨啊,我有战舰十数条,水兵数百人,便足以封锁水面啦。
可是偏偏柳毅进驻乐浪以后,这些年来整军经武,已成高句丽心腹大患。所以位宫才要假惺惺地跟柳毅交好,甚至偶尔应邀发兵夹击濊貊,他就是察觉到了柳毅的独立倾向,所以希望能够以此来保障南线的平安。如今柳毅很可能被是勋给扯上战车,破盟来攻,那么南线不放重兵防堵,就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啦。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在马訾水到浿水之间旧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