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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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是勋不禁长叹一声,关照是复:“是非汝所能妄言也。譬如泥淖,涉必陷足,慎之,慎之。”今晚你跟我说过的话,千万千万别再对第三人透露。
是复赶紧拱手受教,说爹你且放宽心,你儿子是傻,可还并没有傻到那个程度呀。然而——“阿爹之属意,亦须定矣。”你也别一直犹豫不决啊,你究竟看好哪位皇子,也得赶紧拿定主意才成。
是勋摆摆手,说不谈了,咱们出去吃晚饭吧。
当晚家人聚餐之时,管巳又提出来了,说复儿既已冠礼,你最好赶紧琢磨一下他的婚事。是复倒貌似并没有马上结婚的想法,反倒阻拦母亲:“且待阿姊婚后,再言儿事不迟。”管巳一瞪眼睛,说是雪出嫁就已经够晚的啦,也不知道你爹心里怎么想的……她并非我所生育,我也不好插嘴,但这跟你的婚事毫无关联,没必要等她先嫁。
是勋只好说:“吾念之也。”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啊,怎么可能耽搁儿子的终身大事呢?但正因为保爱儿子,所以在这件事上才必须慎之又慎——你别多话了,我会尽快拿出一个结果来的。
用餐完毕之后,是复借口自己白天狩猎劳累,想要赶紧洗洗睡了,于是辞别父母,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进门之后,先命仆役点起烛来,他伏在案头,开始写信。信是写给刺奸掾丁仪的,开篇就说:“正礼足下,前书收悉,然复以为,捕风捉影之事,正不宜骤禀于大人也……”
第四章、浑人心思
对于储位之争,是复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对老爹在这桩事上的行为举措,亦颇有些不大以为然。
他知道是勋一直在犹豫,定下不下来究竟扶保谁人为好,所以干脆跟干岸上瞧着,尽量不湿自己的鞋。可是你当不插足就能不湿鞋的吗?不履泥淖就必然不会深陷其中?事情哪儿有那么简单啊——关键问题在于,老爹你实在是太过聪明了呀!
其实聪明无所谓,关键是聪明外露,就跟曹冲曹子盈似的。老爹你半辈子辅佐天子,折冲于诸侯之间,并创设国家制度,对于人心的把握是非常精明的,要说在立储之事上看走了眼,就算全天下人都相信,天子也未必会相信。曹操本人现在也拿不定主意,而很想听取你的意见,你自己抠抠缩缩的,并无定见,没有准话,反倒会引发曹操的猜疑。
曹操或许会认为,是宏辅早就有换马的企图啦,否则不会不站出来明确表态支持太子曹昂;而且是宏辅欲换之马,还必然是个大冷门儿,否则不会不肯对自己明言。然而如今的是宏辅虽然并无实际执掌,终究影响力覆盖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既认准了储君备选,难道就肯作壁上观吗?必然私下里有所串联、活动啊……
曹操近年来疑心病越来越重,脾气也见长,奢靡日甚一日——贬斥旧臣毛玠,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是复尝试站在曹操的角度来观察问题,考量问题,得出的结论是:能在立储之事上动摇曹操想法的。或者能够主导朝野舆论导向的。当世只有三人而已。一个荀公达,一个是宏辅,一个贾文和。曹操因为此事,不可能不猜忌此三人也。
问题这三人还存在着本质的区别。首先说太宰荀攸,终究垂垂老矣,而且近来多病,恐怕活不了几年啦,在曹操测度。荀公达八成会死在自己前头,所以对于储位之争,他会力求其稳,以免站错了队而使子弟受到牵连,到时候自己两眼一闭,恐怕再无挽救的机会了。故此荀攸特意置身事外,曹操八成相信。
再说上卿贾文和,此人可算降将,中青年时代搅闹关西,名声也不怎么好。所以自从投曹以后,便即阖门自守。外无交游,具体工作是兢兢业业,于大政方针却几乎不发一语。贾诩求避猜忌,那是几十年如一日啊,曹操反倒对他格外放心——否则也不会在郭嘉去世后,一度把情报工作交给他负责了。
说白了,荀攸的优势是天寿将尽,贾诩的优势是缩惯了的,所以他们刻意不沾储位之争,曹操都可以理解,也能够原谅。然而是宏辅尚在盛年,曹操还想把他留给儿子的——若然不讳,能够辅佐新帝,稳定朝局,平安度过是勋昔日所云“二代瓶颈”的,只有二人堪当大任,那就是曹去疾和是宏辅,但若论影响力,曹德又比是勋差得难以道里计啊——倘若是宏辅并不看好储君,将来必生事端。其次,是宏辅从来不惮为天下先,敢负重任,偏偏碰到这件事儿却缩了,曹操真能相信吗?
故此是复以为,老爹这才真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哪,你精明了一辈子,这会儿装傻也装不象啊!
不象儿子我,天生便有装傻的潜质——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被老爹你教出来的。你打小就三天两头长篇大论地教训我,貌似不把我当儿子、小辈,却当你折冲樽俎的对手,我顶一句,你就能翻出千百句道理来……论口才我肯定不是你的个儿啊,就连得你之“言”的秦朗秦元明也比不上,而且小孩子怎么能跟大人比道理?受过几回挫折之后,干脆,我装傻得了,不管你说什么,尽皆唯唯而已。
即便在朋友群中,在士林舆论中,是无咎智商不及乃父一半,那都是有公论的,这才是真正的天然呆保护色,我正好利用来掺和储位之争。其实今天他在众人面前提出曹彰合为天子,那真不是头脑一热的脱口而出,而是特意在试探众人,尤其试探曹子文。
主要在于,这种试探风险性很小。首先在座都是亲朋好友,而且明显在诸王中倾向曹彰——就连曹子丹,口虽不言,行事又谨慎,他的倾向性也是瞧得出来的——所以不会有人把自己的“浑话”散布出去。其次,就算真散布出去了,是无咎一浑人所言,真有人当回事儿吗?曹子文是傻,竟然还问:“无咎,此卿意耶,太尉之意耶?”曹丕他们几个听闻此语,却定然不会联想到乃是勋有所表态。哪怕曹操也听说了,顶多关照老爹好好管教自己,别整天胡言乱语罢了——老爹又不敢打我,我怕他管教吗?
唔,仔细想想,倒也还是有点儿怕的……否则就不会在老爹面前隐瞒自己说过那句话啦。别人还则罢了,只希望曹真不要悄悄地跑过来告状。
大家伙儿都知道自己是浑人,所以并不会特意忌惮,大家伙儿也都知道自己乃是宏辅之独子——虽说如今甘氏也怀孕了,终究孩子还没落生不是嘛,是男是女,谁都料不准的——自己即便表明了倾向性,各家仍然会设法大力拉拢。更重要的是,谁都会认为浑人方便当枪使……
比方说这回,丁仪就想把自己当枪使来着,然而这事儿实在太大也太虚啦,自己必须找个理由,不上他钩。
丁仪丁正礼,乃曹操同乡好友丁冲之子,少负文名,所以曹操曾经一度打算把长女许嫁给他。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以此事征询曹丕的意见,曹丕说:“女人观貌,而正礼目不便,诚恐爱女未必悦也。”丁仪是高度近视,眼神差到影响容貌——因为总是眯着眼睛瞄人——太委屈姐姐了,还不如把姐姐许嫁给夏侯惇之子夏侯楙哪。
所以最后清河长公主就嫁给夏侯楙了。然而其实曹丕眼神儿也不怎么样。夏侯楙就一废物点心。而且好色无度。清河长公主婚后受的委屈那可真大发啦。
据说后来曹操征召丁仪为掾,接触之后,不禁慨叹:“丁掾,好士也,即使其两目盲,尚当与女,何况但眇?是吾儿误我!”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曹操没有去问曹丕。而是去问了曹昂——理所当然的,曹昂是长子,又为明定继承人,还是清河长公主(当然那时候尚无公主之号)的同母胞兄,必然要询问他的意见啊,曹丕算老几——曹昂同样不赞成这桩婚事,但他的理由又跟历史上的曹丕不同:“丁正礼文过其实,巧佞之尤,安可为吾妹婿耶?”您别读了他的文章就相中了这个人,我了解他。那家伙心术不正,浪荡无行。绝不能够把妹妹嫁给这种货色!
不过曹昂倒是并没有推荐夏侯楙,那还是曹丕跟夏侯楙交好,主动向曹操推荐的。曹操再问曹昂,曹昂这回没有表示反对——倒不是他瞧好夏侯楙,而是对那家伙不大了解,加上夏侯家族位高权重,与曹氏数为姻亲,就门户登对而言,就亲上加亲而言,那都没有理由反对啊。
所以可怜的清河长公主,最终还是落到了夏侯楙手中,即便历史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未能改变……
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原本历史上,丁仪因为此事而深恨曹丕,就此上了曹植的贼船,然而他空有恨丕之心,却并无佐植之才,最终还是在曹丕继位后掉了脑袋。在这条时间线上,丁仪当然不恨曹丕了,却恨曹昂,并且估计是臭味相投的缘故吧,照样一转身跑去依附了曹植。
这回就是丁仪写信过来,向是复透露,说我正任刺奸掾,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貌似最近太子之事,背后黑手乃是历阳王曹冲!本人官卑职小,不敢再深究啦,你瞧瞧是不是能跟太尉透露一声儿,请他关注此事啊?
是复接到来信之后,不禁冷笑,心说太子昔年评价丁仪“文过其实,巧佞之尤”,那还真没有说错,不过此人的能力也仅“巧佞”而已,距离智慧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啊。丁仪想通过自己,把事情捅给是勋,目的有二:一是离间、疏隔是氏与曹冲的关系,二是希望是勋把事情上奏曹操,从而把曹冲彻底踢出争嗣的行列。
然而你是刺奸掾,既得情报,就应该直接禀奏天子,哪有再多绕一圈儿的道理?啊,你是怕自己为曹植党羽之事,知者不少,害怕把事儿再牵扯到曹植身上,甚至让曹操怀疑乃曹植刻意构陷曹冲的,所以才想把我当枪使。
是复心说我背着浑人之名,倒是不怕被你们当枪使,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让你们互相捅出血来,赶紧筛掉几个备选,好让我老爹拿定主意。问题这事儿可实在太大啦,你给的证据又太虚,真要捅了出去,就算此枪不一击而折,也会从此在曹操心里挂上了号,或者让老爹开始提防我……所以啊,这回我真得缩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写完了信,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去丁府,然后是复便洗漱安眠。可是他翻来覆去地睡不大着,心中仍在考虑储位之争。对于老爹来说,貌似维持曹昂的继承人位置,最为稳妥,那么对于自己来说呢?谁继曹操之位,自己这官二代才更方便出人头地呢?曹彰是不成的,从今日的试探便可得知,这人过于鲁直,城府不够深哪,就算有自己帮忙,甚至有老爹帮忙,他上位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曹冲太过聪明了,若得为君,臣僚们光揣摩上意就都得累死……
那么昂、丕、植三个人中间,谁比较合适呢?还是再等一等,看谁先落马再说……随即想到丁仪的来信,曹植是断然出手了,虽然自己不敢接——可是如此一枚好弹,若不能砸毁曹冲那道壁垒,实在太过可惜……要不然……
第五章、刺奸密奏
曹彰请是复等人上林狩猎之后过了约摸半个月,他又再次发请柬过来,邀请是复前去饮宴。这回请的多为武人,再无秦朗、田彭祖之类文士,但仍然有曹真和夏侯威在内,此外还包括夏侯威次兄夏侯霸、夏侯惇长男夏侯充、曹仁长男曹泰、曹纯之子曹演,等等……
说白了,诸曹夏侯,外加是氏,所有喜武略而甚于好文事的年轻人,基本上全都在受邀之列——当然啦,曹彰的兄弟们不在此列。
请柬送来的时候,正巧赶上是勋的休沐之期,又宿在城外别院,于是他关照是复,宴会上大家伙儿都说些什么,你回来要一一向我禀报,而至于你自己:“毋多言,毋胜饮。”是复唯唯而去。
儿子走了以后,是勋定下心来,就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儿子的婚事问题——因为管巳最近几乎一见面就要催——究竟给他娶个怎么样的老婆才合适呢?曹操已经暗示过了,欲将一女许嫁是复,然而是勋尚且犹疑,没有当场接口,若无其事地便岔开了话题。本来亲上加亲,使得曹、是两家关系更为密切,是一条保全儿子和家族的好方略,问题储位未定,就怕越是国戚越容易卷进政治漩涡里去啊,历代附马被杀的可也不在少数啊,尤其儿子又是个不怎么有心眼儿的……
正在书斋中寻思,尚未得其要领,突然门上来报:“天子有诏,宣太尉觐谒。”是勋抬起头来瞧瞧天色,这都下午了。曹操怎么突然间想起来召见自己?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休息。八成会到城外来的呀。这等进了洛阳城,再奔皇宫,估计都晚霞满天啦……有什么事儿如此着急?
终究不敢怠慢,赶紧穿戴整齐,也不乘车,直接骑马驰入洛阳西门,便奔宫掖而来。迎接他的倒是个老熟人,乃当年耿纪、韦晃之乱中起过不小作用的宦官任曙吉。见为常侍。任曙吉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