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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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匆匆便已岁末,随即迎来了建安十六年的元旦。同时也有消息传至许都,说曹昂已然交卸了三州都督的临时职务,并且完成了对旧荆州地区的巡视,年前返回的安邑。曹操与儿子见面恳谈。并且征询重臣们的意见,最终决定册立魏王世子,乃由杨德祖拟稿,上奏恳请天子允准。
曹操跟曹昂究竟谈了些什么,就连校事都未能探知端底——可见那是多么私密的会谈了。但他与重臣们的某些对话,倒通过校事系统传到了是勋耳中。据说曹操曾经询问贾诩,然而贾文和缄口不言,曹操就问啦:“与卿言而不答,何也?”贾诩说:“属适有所思,故不即对耳。”曹操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贾诩终于图穷匕见——“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
是勋闻讯。不禁大笑:“文和固狡狯也。”合着你还是来这一套啊!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在曹丕和曹植之间举棋不定。乃问贾诩,结果贾文和的回答是一样一样的。就表面上看起来,贾诩把自身的位置摆得很正,所言也符合儒家大义——长幼有序,立长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即便曹操最终还是放弃了曹昂(这条时间线上)或者曹丕(原本历史上),得嗣者也不能因此而怨怼他贾诩啊。
可是你再细想一想,老贾明明可以跟曹操直说:“废长立幼,取乱之道,请主公从礼而行可也。”但他偏偏要兜个圈子,拿袁绍、刘表出来举例,以期给曹操留下更深的印象,由此可见,他个人的倾向性不是很明确了吗?
只是在曹家重臣当中,贾文和终究既为后进,又是降人,排位比较靠后,光他这一句话,恐怕还没法使得曹操彻底打定主意。曹操更重视的,还是荀攸、钟繇等人的看法——荀氏故相,钟氏新相,执掌尚书,搁后世那就是国务总理啦,确立继承人这种大事儿,怎可能不预先征求国务总理的意见?
当然啦,立嗣既是国事,更是家事,曹操又是一位强势的君主,他若真的拿定了主意,哪怕废长立幼,只要不是废嫡立庶,原也不必在意臣子们的看法。由此亦可得见,曹操的内心还在犹豫、彷徨,跟曹昂父子密谈那一回,所得的结果必然并不尽如人意。
所以最终,还是睿智的荀公达帮忙曹操打消了心中的犹疑。当曹操询问荀攸的时候,荀攸也说:“臣乃有所思。”曹操心说你也不会也在想袁绍、刘表吧?却不料荀攸回答道:“乃思昔高皇帝立嗣,孝惠皇帝何得不失其位耶?”
汉高祖刘邦偏爱戚夫人所生的庶子刘如意,曾经起过废长立幼之心,要说那会儿儒家学说还并没有在政治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传统的礼法对刘邦这类大老粗来说,也是随时都可以扔垃圾堆里去的废品,嫡长子刘盈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啦。可是最终刘盈还是顺利扛过了危机,在刘邦死后继任为大汉朝第二任天子——孝惠皇帝,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般认为,那是因为刘盈他亲娘吕雉采纳了张良的建议,请出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来做刘盈的老师,刘邦一瞧,太子羽翼已丰,这才不得不打消了废长立幼的念想。
然而荀攸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若萧丞相、曹丞相、陈丞相、张丞相(张苍),及滕公(夏侯婴)、周勃等俱心向孝惠皇帝,斯可谓羽翼丰满也。‘四皓’徒有其名,无寸功且无寸兵,何得谓为羽翼?”
汉初,军功贵族实际掌控着朝政,这些人的向背都不去考虑,就光为了四个新冒出来的老头儿,就觉得长子成势啦,动不得啦,世间又哪会有这种道理呢?
曹操捻须沉吟,说公达所言有理——那么就你认为,刘邦是为啥而不敢行废立之事的呢?
荀攸缓缓答道:“臣按旧史,乃有所管见。高皇帝五年而破项羽,然天下未底定,六年游云梦而拘韩信,七年伐匈奴而困平城,八年始和亲匈奴,九年徙豪杰十万入关中,十年击陈豨,十一年杀彭越,十二年灭黥布,旋薨。则天下尚乱,汉基未固,岂可因此而自乱者也?”
曹操闻言,不禁长叹一声:“公达所言是也,孤知之矣!”
第十七章、立长立贤
荀攸没有谈立长还是立幼的问题,也没有拿袁绍和刘表来作对比。其实真要类比起来,无论原本历史上还是这条时间线上,曹操嗣子的情况与袁、刘还是有所差异的。
原本历史暂且不论,仅这一世,袁、刘的各两名嗣子争夺者都是嫡子,但非同母所生,先妻均已亡故,后妻尚在,故此幼子天生的靠山稳固,嫡长所有仅仅名分而已。袁谭因此而被放之于外,刘琦因此不受其父重视。然而两个老头儿都只有废立之心而已,却无废立之实——袁绍临终前终于悟了,但被逄纪所挠;刘表把刘琦逼急了,竟然起而一搏,幽禁父亲,拘押兄弟的最大靠山蔡瑁……
曹家的情况不大一样,首先无论曹昂还是丕、植兄弟,均非嫡子——当然啦,曹昂幼为丁夫人所养,名义上乃可以等同于嫡子了;其次,卞夫人尚未正位,丕、植兄弟也缺乏足够的靠山。然而最重要的,乃是曹昂作为继承人,并不仅仅合乎于礼法,而且曹操早就确定过了——曾立其为魏公世子也——所以荀攸说了,这不关乎长幼,乃是真真正正的“废立”问题。
想当年刘邦为什么不废刘盈,就是因为刘盈并不仅仅嫡长,而且已是太子,若然换人,必然引发相当大的**。开国君主大多强势,刘邦的个人威望、权力不在如今的曹操之下,但他先灭项羽,再攻匈奴。又伐异姓王,汉朝虽已开创,老头子却还没能过上一天太平安稳的日子。在天下尚未底定。政局仍然动荡的时候,擅行废立之事,可能会酿成难以挽回的恶果啊!
前事对照今事,曹操你以魏代汉了吗?曹操你芟夷群雄了吗?刘协还在许都,吕布还在并州,刘备还在蜀中,别瞧咱们如今势力庞大。莫可为敌,真要因为废立之事而造成内部动荡和裂隙,会不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呢?
“韩非云:‘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主公可不慎欤?”
倘若时光倒退十年、二十年,说不定曹操脖子一梗。傲然便笑:“吾其惧乱者乎?”怕什么内部动荡和裂隙?谁敢不从。挥剑斩之便可。然而这时候曹操已然年过五旬,暮气渐萌,做事但求稳妥,不敢再冒无谓的险啦,因而听了荀攸的谏言,沉思半晌,终于点头:“公达所言是也,孤知之矣!”
于是正式确定立长子曹昂为继承人。命杨修拟表,上奏朝廷。消息比表文更快地传到了许都。关靖前来禀报是勋,是勋听完前后因果,不禁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周不疑侍立在侧,乃问:“储位既定,曹氏乃安,曹氏既安,天下将定。此佳讯也,然我见先生不甚喜,何耶?”
是勋略撇一撇嘴,抬起头来问周不疑:“若更与高皇帝五年寿数,孝惠安得继位?”
刘邦是忙着巩固汉朝,诛灭异姓诸侯,所以才不敢在政局不稳的情况下悍然易储,然而他临终之前,已然北和匈奴,南灭异姓诸王,并与群臣刑白马盟誓,也就是说,该做的事儿都做完啦。从此天下太平,你说要是多给刘邦五年寿命,他会不会真有废立之行呢?
周不疑还没有回答,关靖先笑:“此荀公达之智也。”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份文件来:“且尚有一事,靖尚未及报于主公。”
是勋接过文件来一瞧,原来也是来自安邑的情报,说曹操不但奏立曹昂为世子,并且同时启奏天子,请求追封丁氏为魏王后,并册立卞氏为时王后。
曹操早就想把卞氏正位啦——一则刘夫人、丁夫人相继去世后,唯卞氏跟随曹操时间最长,虽然出身较低,但亦颇得曹操宠爱;二则卞氏连生四子,除曹熊早殁外,其余三子皆已成人,比曹操其他侍妾所生的儿子都要年长一大截;如此则王后之位,舍卞氏而其谁欤?
然而丁夫人去世已经好几年了,曹操始终不敢扶正卞氏,也正因为卞氏三子已然长大成人,本来论长幼之序就紧跟在曹昂身后,倘若其母正位,则并为嫡子,对曹昂的威胁实在太大啦。曹操一直在犹豫,并没有必废曹昂之心,可倘若卞氏当上了王后,可以想见的,无数望风使舵之人都将蜂拥而至丕、植兄弟身边,则恐曹操虽不欲废曹昂而不可得矣——这个错误信号,我可不能随便释放出去。
如今既然确定了曹昂王世子的地位,那么终于可以正位卞氏啦。只是在此之前,先要追封一下丁夫人。是勋赶紧又把先前的情报索来观看——跟追封丁氏、扶正卞氏只是一个消息不同,关于册立曹昂之事,校事都已然搞到了杨修奏章的初稿。他逐字研判,手指一处,不禁莞尔。
周不疑凑过头来瞧,只见那地方写着:“臣长子昂,故妻丁氏子也,忠诚勤俭,孝悌礼贤……”
周不疑说魏王的思路很缜密啊,直奏天子的表章上,不说曹昂是侧室刘氏所生,却说乃正室“丁氏子”,这是为了同时确定曹昂的嫡长子地位。如此一来,他这个王世子的宝座便稳固啦,曹丕等乃无可觊觎也。
关靖摇一摇头:“元直误矣。嫡长又若何?昔高皇帝欲废嫡长而立庶幼,况今魏王膝下,已有四嫡子乎?”
周不疑道我刚才就想说来着,这两桩事儿还真不好类比——“国初之时,才用儒生,政重黄老,嫡庶长幼之别乃谬乱矣。吕氏乱政,孝文皇帝以外藩而继大统且不论,孝武皇帝为孝景皇帝中子,孝昭皇帝为孝武皇帝幼子,皆此类耳。其后孝宣皇帝、孝元皇帝、孝成皇帝,俱嫡长相继,旧礼复用,直至于今。废长立幼,悖于礼法,袁绍、刘表但有其心即败,岂非贾文和所言之真意乎?”
是勋笑道:“元直愈发误矣。自世祖东迁以来,经学大盛,儒礼恢复,然而孝明皇帝为世祖第四子,孝章皇帝为孝明皇帝第五子,孝和皇帝为孝章皇帝第四子,孝殇皇帝亦孝和皇帝少子也……立幼蔚然成风,其嫡长何在耶?”
周不疑不禁瞠目结舌,莫以为对。
他刚才确实想左了,荀攸拿刘邦举例,他就光想着西汉朝诸帝,在儒学大兴之前是往往有悖礼法,乱立庶幼的,而儒学大兴以后,宣帝传元帝,元帝传成帝,那都是嫡长幼年即为太子,成年后顺利登基,毫无错乱。所以国家才能太平安康不是吗?其后成帝无子,哀帝以外藩内承大统,属于特殊问题特殊分析,咱就不必要再罗列下去了吧。
然而是勋一句话就把他给打瘪了——东汉朝前有“明章之治”,其后一直到桓、灵,都还勉强可以说太平无事,而且东汉之尊儒又远远超过西汉,可是光武以下,明、章、和、殇,等等,全都不是嫡长,你这又该怎么论呢?
当然啦,立太子不以嫡长,其中缘故很多,比方说先废旧太子,再立新太子(废的目的不是为了立),再比如说皇后并无嫡出……可是没有嫡长,总有庶长吧,动不动把老四、老五的扶上位,又是在搞些什么?
于是是勋教导周不疑:“元直以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斯乃儒礼,非也。此周礼也,世所用之,即高皇帝起自草莽,鄙儒者而践儒巾,亦且知也,乃不敢遽立赵王如意。儒者则以为天子统驭四方,立长不如立贤,背礼之事,因斯出也。”
周朝传下来的士人之礼,就光说有嫡立嫡长,无嫡立庶长了,这习惯已然深入人心,就连小老百姓出身的刘邦都懂。可是儒家却往往认为天子肩负重任,不可付以痴愚,所以“立贤”更重要,反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破坏了传统的礼法——可是哪个儿子为贤?那还不是凭着老爹自由心证嘛。
周不疑就问啦,那老师您认为究竟以立嫡长为是,还是以立贤为是呢?太子该由怎样的人来当?
是勋左右瞧瞧,屋里只有自己跟关靖、周不疑三人,乃可放胆直言,所以他就压低声音说道:“吾以为,不必嫡长,亦不必贤也,要在有德。”
周不疑问贤和德有区别吗?是勋说有——“说文云:‘贤,多才也。’左上为臣,右上为手,而下为贝,乃知能以手攫贝,且不失正道者,为贤也。德者但见其心,贤者并见其才。然商纣岂无才耶?胡亥岂无才耶?为其无德,则国乃亡。”其实是勋的真实用意是,只要官僚体制完善了,皇帝垂拱而治就行了吧,真要是专断独裁,知识越多越反动——当然是就太平盛世而言的。
周不疑点一点头,随即说道:“吾以为诸公子德不可鉴也,而长公子之德,众目所睹,以是立长公子为是。”
关靖笑笑说,问题立谁当魏王世子,进而为将来的魏帝太子,不是你说了算的,得曹操说了算啊——哪个儿子更贤明,或者更有德,最终也得曹操说了算。曹操这是已经埋下了伏笔,甚至可以说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