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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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是郑浑摆下的,所有客人,不管如陈祎一般是上赶着凑过来的,还是魏讽等人般跟着朋友过来的,理论上都得经过郑浑点头,也就是说,郑浑必须为陪客的行为负责。陪客得罪了贵客,主人难辞其疚,要不赶紧表态,万一是勋以为他郑文公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那可怎么得了啊!
陈祎灰溜溜地滚蛋了,魏讽、任览也被押将下去,刘伟、张泉没脸再留,匆匆辞别,随即郑浑瞬间就变了一副面孔,朝是勋深深一揖,谄笑道:“此皆浑之误也,几使小人奸计得售,有伤是公令名。即请归宴,浑当进酒赔罪。”其属吏、士绅等也皆围过来鞠躬如也,恳请是勋消气——咱们还是继续回去喝酒吧,别为了这些混蛋坏了您的心情,更重要的是,别为了这些混蛋坏了咱的感情。
然而是勋却杵在当地,半晌一动不动。郑浑正感有些下不来台,想要转过头去恳请关靖或者周不疑帮忙转圜,却见是勋突然伸手过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文公,且借步说话。”郑浑这才直起腰来,吩咐众人:“即可返宴,温酒以待是公。”然后跟着是勋,几步离开人群,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那么是勋要跟郑浑说什么悄悄话呢?他说:“今日之事,文公以为,其指在勋乎?只恐项庄舞剑,意乃不在剑也。”
郑浑闻言,脑筋一转,便即明了,不禁微微一个哆嗦,就觉得背后全都是冷汗,夜风掠过,遍身寒意透入骨髓……
第三十七章、项庄舞剑
是勋悄悄跟郑浑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此不可不虑者也。
你以为今天陈祎、魏讽他们设下圈套,仅仅为了损害我的名声,想要拿我当垫脚石,好踩着显身扬名吗?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你想想魏讽曾经背诵过《求贤令》,质疑曹操“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陈祎也说我“岂不欲进道德之士以察其弊,而特使魏王‘唯才是举’耶”——矛头所指,不会其实是曹操吧?!
曹操“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确实与传统儒家道德相龃龉,也必然一定程度上动摇世族的根基——自东汉朝中期以来,世族便惯于标榜道德,掌控舆论,以此来稳固本阶层的地位。陈群急着要提出“九品中正制”来,就也有想扭转曹操的用人倾向之意图——中正品评人物,本是道德第一、才能第二、家世第三,可是没过多少年,就彻底被世族给掌控了,为啥呢?因为世族最宣扬和崇尚道德嘛,所以家世就可以等同于道德嘛,你们庶族哪怕才能再高,我说你道德上不过关,那就是不过关,且先往后排着。
故此曹操簇新的用人方针才一出台,当即便遭到各方面的质疑。当然啦,曹操的势力和权威跟那儿摆着,除了孔融之类赤胆忠汉还不考虑后果的家伙以外,谁都不敢明着驳斥。但阳奉阴违者,私下异言者,真不在少数,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曹操先后又发《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和《举贤勿拘品行令》。一再重申自己用人理念的重要原因。
由此观之。魏讽、任览质疑“唯才是举”。认为德在才先,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连陈祎虽然身为丞相司直,是吃曹家饭而不是刘家饭的,却偏偏不值曹操所言,逮个机会跟朋友面前发发牢骚,亦寻常事也。哪怕他们趁着是勋辞职的机会,故意在是勋面前攻击曹操的政策,只要别太过火。是勋也只好忍了——“因言成罪”这种事儿,就连曹操都不敢常干,收拾个孔融还要绞尽脑汁,何况比曹操要脸的是勋呢?
可是魏讽、陈祎不但一口咬定是勋贪污受贿,甚至私自调动郡兵,想要搜查是勋的行李,还一口一句“魏王唯才而不唯德,乃专为是公所设耶”,那他们的真实意图就相当值得怀疑啦。若仅仅想要污蔑是勋,大可以高张曹操的旗帜——比方说曹操提倡节俭。反对奢侈浪费——效果必然更佳,哪有用反曹操的理论来攻讦是勋的道理呢?
其实彼等的真实用意。不会是想利用把是勋搞臭的契机,正面质疑曹操的用人理论吧?
你瞧,老曹就因为你用人唯才不唯德,所以身边儿才出了这么一伪君子、大蠹虫。那么你是被是勋蒙蔽了呢?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为用其才而忽视其德呢?你这么做,真的能将天下引向太平繁盛吗?
曹操终究也是士大夫出身,最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不可比之以后世什么朱全忠、石敬瑭一类纯武夫。这年月哪怕董太师、吕凉公,也不敢彻底忽视士林舆论哪。
所以啊,文公,你说陈祎、魏讽等人所为,是不是想要打曹操的脸,污曹操的名呢?
郑浑闻听此言,焉能不惊?好么,我的辖区内出了这么几个胆大包天,想要脏污当世大家是宏辅的混蛋,那就够我喝一壶了,倘若出来的彻底是反贼——当然啦,是反曹不是反汉——我这窄肩膀真能扛得起来吗?我这官儿是当到头了吧!
其实是勋所言,也仅仅出于个人猜测而已。倘若对手换了旁人,他心理还没有那么阴暗,未必会想到这一出,但对手偏偏是魏讽,那可是将来史上留名的反贼啊(先不管是不是冤案),是勋本能地便会想到,那小子究竟是反自己呢,还是想趁机反曹?况且构陷国家大臣虽是重罪,但顶多也就苦役或者流放而已,隔几年遇赦而免,他魏子京又是一条好汉。是勋刚才杀心都已经动了,岂能容得魏讽如此轻易脱身?
受这两个因素的影响,是勋熟思过后,便即悄悄地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郑浑,并且指点他:“陈祎为丞相司直,闻魏讽于关东颇有虚名,如刘恭庞、张子布等尽受其惑,若彼等有叛曹之心,不亦骇人乎?文公当严察之,勿使吞舟是漏也!”
郑浑惊骇过后,闻听是勋此语,不禁连连点头,并且作揖:“浑思不及此,幸得是公点醒。”经过此事,他把姿态摆得更低了,“是君”也自然而然地再度变成了“是公”。
不过经过这桩懊糟事儿,大家伙儿也早就没了喝酒吃肉的心情,是勋又跑宴会上去打了一个花胡哨,接受了与宴者的敬酒赔罪,便即以旅途劳顿为辞,离席安寝。郑浑连夜押解着魏讽、任览返回雒阳,去严加审讯,并且准备上奏弹劾陈祎。
随即是勋便于寝室内召聚了关靖和周不疑,说及前事,三人尽皆后怕。周不疑说了:“林中多腐鸮,先生静卧,彼以为毙也,乃皆群聚,不可不忧。”你不过才刚辞职,就有无数小人认为可以欺负一下,从而踩着你扬名或者上位,估计这只是开端而已,日后的麻烦正不会少啊。
是勋不禁慨叹道:“乃知尸位者,非不愿弃其权柄耳,乃不敢也。魏王前所云为子孙计且恐国家倾危语,真至论哉!”
在原本历史上,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写过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在这条时间线上,乃无让县之事,更不必趁机“自明本志”,但文章中所要表达的基本含义,乃亦散见于其诸文当中。其中也包括了原令中的这几句话: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有人说曹操你要真是汉室忠臣,那就放下兵马,回藩就侯,安度晚年好啦,干嘛一直霸着权柄不放呢?曹操说别傻了,我要是一旦放下权柄,必然身遭**,甚至尸骨无存。所以为了子孙考虑,也怕我失败之后,国家跟着危险,所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老子不干!
是勋说我今天才明白曹操这话说得真对。我才刚交卸了魏之中书令的职务,就有这么几个小子跳出来闹事儿,想要诬陷我,一旦真因此而把我搞臭,我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吗?
周不疑叹道:“民之举君,本为养己,君之置吏,本为治国。然今为吏者身着锦绣,腹充膏腴,生死黎庶,煊赫无比,是以人皆贪慕者也。既慕之,必望代之,于是放辟邪侈,无所不为耳。使为君不贵,为吏劳苦,斯人人皆为许由矣!”
为啥传说中唐尧想把帝位让给贤人许由,结果许由不但不受,还忙着跑去河边洗耳朵呢?因为当时为君者实为百姓服务,是个苦差事。倘若跟如今似的,君王显贵无比,官吏享用充足,还能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哪儿还出得来许由啊?出来的都是一批想要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小人啦——这不,您今儿就碰上了几个。
是勋忍不住又要教育周不疑了:“其上古之世,五十服帛,七十食肉,人岂无欲耶?为其无可得也。今田地所产、织机所出、商贾所殖,乃有其余,有其余则必有其人占矣。今之犬马,食用过于昔之黎庶;今之黎庶,食用过于昔之富豪;今之小吏,食用过于昔之君王——时移事易,旧弊云消,新弊又生,非悲天悯人、仇恶疾世而可改者也。”
你都想象不到,我前一世不过一普通小市民,可是吃穿用度、日常享受,就已经比解放前很多老地主都要强啦。社会就是这么发展的,你光怨天尤人,那是屁用也没有啊,整天琢磨这些让人郁闷的事儿干嘛?
关靖在旁边笑道:“吾昔有一乡里,垂三十载足不出户,其家也小富,父慈子孝,兄爱弟悌,妯娌不妒,乃以为小康之世,近乎于道矣。逮关东乱起,兵燹交合,家族破败,妻子离散,乃以为人世将亡,行将归于禽兽矣。是皆所见少,故所志短也。元直乃随主公四方,亲聆教诲,方能脱此妄想耳。”小子你还是见识短浅啊,得要多看、多听、多想,才能跟得上你老师的脚步,不会整天琢磨那些有的没的,长吁短叹下口出离经叛道之言。
正说着呢,忽听门上“毕剥”声响,随即传进来一个声音:“末乃符谙也,未识是公可安寝否?即当候问起居。”
是勋疑惑地瞟了一眼关靖。关靖微微一笑,那意思,我知道此人来意,没关系,您放他进来吧——好歹也是此间主人、大儒之后,虽为白身,也该给他点儿面子才是。
第三十八章、谋国谋身
不出所料,符谙是来找是勋道歉的,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是来撇清和套近乎。
符默言为居停主人,因此今日宴会上陪客扰宾,他也必须有所表示;尤其最初就是他向是勋介绍魏讽的,若不赶紧扯清楚自己跟魏讽之间的关系,致惹是勋之怒,未来的麻烦可就大了去啦。
符谙表示,其实他跟魏讽素无来往,只是曾闻其名罢了。魏讽这几年游学黄河南北,据说各地的小年轻追捧者甚多,故此当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伟凑过来,希望他能给魏讽也在宴席上安排一个座位的时候,符默言没过脑子就答应了——“若知为如此妄人,断不容彼扰是公清听也。”
是勋倒是大人大量,没怎么往心里去,反倒安慰符谙,不必因此而感到内疚。其实符谙这种经学世家,也是他力图打压甚至铲除的势力,但如今无官在身(汉朝侍中也就在陈祎他们面前抖抖威风而已,真没蛋用),再强要插手此等事未免不智。倘若与郑浑易地而处,当着河南的地方官,说不定他真会利用这个机会,兴起大狱,把今日与宴的地方豪强一网打尽呢。
就不知道郑文公又能够做到哪一步了……
完了符谙又向是勋请教经义,言辞兜兜转转,原来是想参加下一轮的科举考试。话说符谙虽有为魏官的野心,却惜乎不得其门而入——以他的出身,普通官僚不敢召之为宾,可是他本人名声又没大到可使公卿征辟的程度。真是高不成而低不就;河南本非魏土。要是自投名刺去参考吧。既拉不下那面子来,且在没有中正加分的前提下,他也没有必然考中的信心。
可是如今眼见曹魏日益势大,若不赶紧去抱粗腿,真等以魏代汉,再谋入仕,恐怕就不赶趟了——好官必为旧魏官所占尽啊。所以他跟是勋打听,下回科举考试大致在什么时候哪?您曾为主考。对于答题的范围和技巧,可能开导小人一二?
是勋随便敷衍两句,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打发走了,异晨便即告辞启程。符谙倒也晓事,乃以祖道为名,奉上五千钱并精稻两斛——听说是公喜欢吃米,此皆我家所产,以便路上食用。
只是从此以后,是勋再不敢冒冒然各处赴宴了,途经郡县。多不入城,相会门生、故吏。亦止对座略谈而已,不再见任何不相干之人。就此一路无话,迤逦行至郯县,看看天时,竟已入秋。
曹宏自去职以后,即于郯县郊外庄院中隐居,早便得报,乃使奴仆于十里外恭迎,将一行人让入庄内。曹淼见到大伯父,不胜之喜,是勋也匆忙上前见礼,抬头一瞧,就见这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