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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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祎便可趁机横插自己一刀——这不,因为周不疑出来挡了一道,几乎把魏讽驳倒。所以陈祎仓促接棒。言辞中的转折才会如此生硬。
陈祎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宏辅有才。天下知闻,可是你为人奢侈,知道的人也不少。是不是就因为你本身才重于德,所以才怂恿曹操下了“唯才是举”的令旨,以避免清直之士上位来监查和弹劾你啊?你随身竟带着那么多车乘,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是不是贪污所得的民脂民膏?!
是勋闻言大笑——图穷匕见了呀,也好也好——“卿欲为李元礼耶?惜乎勋非羊元群耳。”
你是想仿效桓灵之际的名臣李膺李元礼吗?想当年李膺担任河南尹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名叫羊元群的官僚新交卸了北海郡守的职务。回京待命,据说这羊元群贪得无厌,临走的时候就连郡署厕所的窗户都给卸将下来,装车归私了——其它贪污事,由小见大,乃可知也。李膺核查得实,便即上书弹劾羊元群,只可惜羊元群抢先贿赂了当权的宦官,不但未受惩处,反而给李膺安上“诬告”的罪名。将其免职,罚去做苦役了。
但由此一来。李元礼的名声也更上一层楼,天下知闻,朝野敬仰。
是勋说了,你想做李膺吗?只可惜我不是羊元群,未必能被你捉到错处。
陈祎继续冷笑道:“公非羊元群也,得无为侯参耶?”
是勋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
羊元群好歹是“宛陵大姓”,是正经士大夫,而侯参是什么人?他是桓灵之际大宦官侯览的哥哥,曾经担任益州太守,那不仅仅是贪污的问题啦,还污良为盗,残民以惩,真是恶贯满盈。其后太尉杨秉弹劾侯参,将之押解进京,侯参知道终不可免,半道上就畏罪自杀了。据说京兆尹袁逢前去查看了侯家的抄没所得,竟然装满了三百多辆车子,全都是金银珠宝!
你把我比前代士大夫还则罢了——即便所为再如何不堪——而竟敢把我比阉宦的族人,简直跟曹操同一个出身,这我可不能忍。你要敢在曹操面前提这种事儿,他当场就会拔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陈祎见是勋变了脸色,还以为正正击中要害,当即追问道:“是公车载何物,余可得目见否?”吓得郑浑厉声呵斥道:“元德可以休矣!速退,速退!”你赶紧滚蛋吧,别再跟这儿生事啦!
陈祎也不理他,只是以揶揄的目光注视着是勋。是勋面沉似水,心中百转千回——我那四十多辆车上究竟装的什么?装的什么也不能给你看啊!
我又不是马援,征交趾结果装回来一车“薏苡”,就那样还被人怀疑皆“明珠文犀”,上奏弹劾他呢。翻出点儿什么来,你不会一口咬定是赃款啊?
是勋虽然贵为魏之三公,其实真论起俸禄来并不算多——年近万石,问题宰相家里开销也大啊——真要纯靠工资收入,能装上一两车钱或者帛回家就算很了不起啦。问题他还有爵禄啊,还有曹操历年的额外赏赐啊,还有自己置买土地和搞工商业的收入啊,尤其近来收缩产业,卖掉了不少工坊,这加起来就是一天文数字了。其实这回返乡,是勋把大部分财产全都留在了管氏庄院当中——反正过一两年还要回来的,这年月又没有银行卡也没有支票,带着巨款到处跑累不累啊——这四十多乘大车上除了日常用品外,就只有四成的动产。
那是要到郯县置庄子置地,安居一两年所用的。
可是他不可能随便给陈祎瞧,陈祎可以一口咬定所有钱财都不是好来的,然后上书弹劾他。虽说是勋不怎么怕弹劾,但一则癞蛤蟆趴到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不是?再说了,他在士林中的声望肯定会受到影响啊,谣言必然因此而传,传谣的人可从来都不管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不给他看吧,同样可能产生不好的传言,仿佛自己真的心里有鬼似的。我该怎么一棍子把这混蛋打趴下,把这桩恶心事给解决了呢?
是勋忍不住就把视线给移开了,但不是移向周不疑——那小子终究还嫩——而是移向了在座中始终一言未发的关靖。
只是视线才刚挪过去,关靖连眼色还没来得及给他打一个呢,忽听门口有人高叫道:“司直救命。吾等为是氏所属殴矣!”
郑浑闻言大惊。当即一拍桌案:“汝何言欤?!”很明显他听出这说话人是谁来了。随即就见一名小吏黑着一个眼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伏在地上,先朝郑浑磕一个头,随即转向陈祎:“臣等奉命核检是氏车乘,却为恶奴所殴……”
郑浑怒视陈祎:“卿向我求郡吏及兵察事,而乃敢搜检是君车乘乎?!”是勋也忍不住拍案而起:“竖子,无礼之甚!”竟敢动用郡兵,在没有通知过我的情况下就检查我的行李。这蹬鼻子上脸的,你丫也太过分了吧!
当即迈开大步,朝外就走。郑浑等人赶紧跟上,众人神情或者惊慌,或者疑惑,只有陈祎与魏讽对视一眼,目中隐露喜色。
是家的车乘都已经驶入了庄院,但因为数量实在太过庞大,所以只能陈放在庭院当中,马匹都已经卸了。由庄丁领去喂食、洗刷不提。曹淼等家眷、夏侯威等弟子,也都被请到别院用膳。暂且不在,部曲、仆役也大多去吃大锅饭了,老荆光留下二卒二仆,跟院中看守车乘——车上有不少财货哪,哪儿放心全寄给别人看管啊?
陈祎提前向郑浑借了郡兵,说要协助查案,于是趁着饮宴的机会,便即围拢过来。是家部曲、仆役心声警惕,上前喝问,对方就取出司直的公文来,说要搜查,然而是家人哪把区区丞相司直放在眼里?没有主人之命,任谁都不准靠近车乘!我靠这要丢了一两枚铜板啥的,到时候算谁的呀?
郡兵围拢过来,便待强搜,两名部曲当即前出,也不动兵,光提起醋钵般大拳头来,有敢靠近的就是一拳擂去。这些都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老兵,哪把这些郡府守军放在眼中?哪怕对方人数超过自己十倍,并且都带着兵刃——再说那兵刃也只是用来唬人的,没有上峰指令,他们还真不敢挥之伤人。
于是顷刻之间,便被放倒数名吏、卒,余者不敢再向前来,光挺着兵刃,远远地叫骂。一名眼珠被打得乌青的小吏没有办法,这才只得跑去堂上,向陈祎求救。
等到是勋等人“呼拉拉”一大帮子全都来至院中,就见车乘旁边又多了好些人——原来当时便有一仆冲出去通报了老荆,老荆不敢打搅主人、主母,就亲自领着十几名部下赶过来救援。所以这会儿是家侧的人数,已然与对方持平啦。
是勋心说这还不是老子全部兵马呢,真要是把百余名部曲全都聚拢起来,别说这点点郡兵,我整个儿把你这庄院屠了,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他双眉倒竖,面向老荆,明知故问道:“何事喧哗?”老荆一拱手,回答得简单明了:“遇贼!”我们碰上抢劫的土匪啦。是勋冷哼一声:“既为贼,何不杀尽,使扰主人?”老荆答应一声:“得令!”当即就把腰里佩的环手刀给抽出来了。
郡兵见状,全都大惊,个个腿软筋麻,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郑浑。郑浑尚未发话,他们的直属上司——河南尹兵曹掾史——挺身前出,戟指喝骂道:“汝等安敢冲冒是公车乘?还不速速退去!”赶紧滚吧,别再给咱们河南惹事儿啦!
“且慢,”陈祎排众而出,沉声喝道,“彼等乃奉余之命,搜检不法,皆郡卒也,何得名之为贼?”于是瞪一眼是勋:“是公,得无欲诬良为贼,杀人灭口耶?”
是勋针锋相对地把眼神给瞪回去:“既为卒,依法不得犯官吏也,何得妄夺吾车乘?!”他不提检查,而用了一个“夺”字,意思就是抢劫——“以兵做贼,罪加一等!”
陈祎冷笑道:“何言‘夺’耶?是公请自去其覆,待吾搜检,可不必动兵也。”你敢不敢自己掀去车上的蒙布,让我,也让大家伙儿好好瞧瞧,车上究竟装了一些什么?“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检,是公其若不肯,余将备表以闻。”别瞧我官儿不大,但就是有这么大权力,如今河南境内,除了郑浑以外,谁的财产我都可以查。你要是不敢让我查,那就等着我上奏弹劾你吧!
是勋冷冷一笑,便即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来,朝向陈祎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
第三十五章、世豪之富
陈祎与魏讽乃为夙识,此番对付是勋,确实是二人早就商量好的。当日陈祎按察河南,正遇魏讽等人也在,他就对魏讽说,传言是勋东归,财物装了好几十辆大车,此人素有奢侈之名,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多钱财全都是好来的,就没有一分一毫贪污受贿所得?
魏讽说这倒是个机会,君可利用职权之便,前去搜检他的行李,若是抄出很多财货来,正好加以弹劾,扬君之名,也把是勋搞臭。要是他拦着不让搜呢,也好啊,你照样弹劾,大家伙儿都会认为他心中有鬼。
难道他还能真跟马援似的,装了几十车“薏苡”返乡?你信吗?
而且魏讽还说,这事要闹就必须闹大,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时候不管他是不是答应搜检,那都逃不脱污名去。反正咱们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你职责所在,他已避位退职,就算他不让搜,而且你也被迫让步了,其曲亦在于是勋也。
因为汉代几无散官一说,官和职是彻底合二为一的,即便贵为三公,一旦去位,那也跟平头百姓没啥两样。你若不被允许搜检,铩羽而归,那或者是慑于其威,或者是碍于其名,并非在职权上就不该搜他。虽说是勋头上还顶着一个亭侯的爵位呢,但爵因军功而得,东汉朝儒生士大夫上台,相对鄙视武夫(虽然比后世要好得多),在职官员冲撞一名无职的爵爷,照样可以赢得不畏权贵的直声啊。
说到了,军功贵族只有西汉前期那会儿才真敢横着走。自从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地位就逐年下降。在老百姓面前照样抖威风,在士大夫面前却未必敢昂首挺胸啦。反倒儒生士大夫欺凌有爵者的事情屡见不鲜,非但不受责难,反倒会引发士林的一致好评。
是勋如今就是一无职的空头爵爷,你根本就不必怕他。
故此陈祎便依计跑去求见郑浑,说听闻是公去位,返回关东,理论上该从河南路过吧?大尹为其故吏。能不能介绍我跟他认识一下啊?郑浑说我正有意召集属吏与本地士绅,设宴款待是公。陈祎上赶着请求与宴,完了又向郑浑商借郡吏三名、郡兵二十,以备查案之用。
随即便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要坑陷是勋。陈祎还真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啦,当面威胁是勋:“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检,是公其若不肯,余将备表以闻!”
谁想到是勋只是冷冷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朝着陈祎就是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
陈祎斜眼一瞧,原来是勋掏出来的是个小小的锦囊,囊外还垂着一条丝带。不用问啊,这定然是他的侯爵印绶了,果然想以爵位压人吗?是,如今乱世未息,武夫有爵者似乎有所抬头的迹象,然而士林中的舆论可还没有彻底转变哪,以为身为侯爵我就会怕你?
当即冷笑道:“是公亦曾为司直也,岂不知侯不避法耶?”你也做过我这个职位,咱没有王侯不得搜检、调查的禁令吧?
话音才落,身后突然响起来关靖的声音,显得非常淡然:“司直其有目疾耶?此青绶也。”你眼睛有病吧?这露在囊外的明明是青色印绶嘛,说什么“侯”啊?
汉代的舆服制度,公、侯、重号将军,皆用金印紫绶,也就是说印章是黄金做的,印纽上的绶带是紫丝所编。然而是勋这回亮出来的印绶分明是青色的啊,也就是说,囊中之印,应该为银印。
什么人能用银印青绶?按律,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可用也。也就是说,在座之人,也就河南尹郑浑具备用此印绶的资格。
唉?陈祎犯迷糊了,难道说是勋虽然去位,却没把印章给交回去吗?哪有这种道理呀——莫非是曹操的特许?
曹操当然不可能给这种特许。而且陈祎久居许都,对于安邑的事情不是很了解,那年月通讯水平也差,很多消息还并没有传入他的耳中。照道理来说,曹操为诸侯王,其相不可比拟朝廷三公,而应当降格一等,秩禄最多等同于中二千石,印绶当用银印青绶。但曹操是谁啊?他哪在乎这个?为了笼络自家部属之心,公然按照朝廷同等规格分属百官——也就是说,身为魏国中书令的是勋,其实一直领着三公俸禄,并且使用紫绶金印。
其实是勋共有三枚官印,两枚紫绶金印,一是“魏中书令”,二是“参户亭侯”,但他还有第三枚印——也就是这会儿特意亮出来的这一方——一般人大概就都想不起来啦。陈祎也是如此,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