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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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甩袖子:“宏辅言过矣!”你怎么能拿我比周公?那是圣人啊!更怎么能拿我比秦皇汉祖,我终究还没有迈过那最后一步,还不是皇帝啊。
他此刻的表现正所谓“其言若憾,心实喜之”,倘若真的不满是勋所言,就该当场命人乱棍将其打将出去——比类天子,你是要折我的寿吗?!所以是勋丝毫也不以为意,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气氛比较融洽了,好把话题往实事儿上引:
“大王龙骧虎步,掌天下之权柄,生杀在握,故不在乎虚名,而名自归矣。臣则不然,若舍此虚名,身无长物,更何以相辅大王以成伟业哉?”你可以不在乎名声,但我不成啊,不是我放不下那些浮云般的虚名,而是若无虚名,我还靠什么来立身于世,进而为你所重——“是故不得不避也,大王明察。”
曹操说何必如此,你觉得就你我的关系,我还受不了你给孔融说几句好话,为他求求情?你就算留下来,难道我还会因此而责罚你不成吗?
是勋心说别介,你现在说得好好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这个险我可不敢冒。领导的各种许诺,咱都可以当作是放那么一种不大好闻的气体。他猜到了曹操可能会以此为理由挽留自己,因而便即说道:
“大王为君,而勋为臣,臣之谏君,当为国事,而不可为身谋也。此例若开,众皆以身要君,必将流害无穷。即如段思阙,所言若似为国,故臣等皆请辞也,免伤大王之明。然若为私,以要直名,则臣等虽退,大王亦不当重用之。”
你要搞清楚段瑕他的真实用意究竟为何。倘若他确实是一心为国,即便说话跟放屁一样,肆意宣扬封建迷信,咱也得忍着他;倘若他别有用心,只为博取自家的名声,那这人就不能要啦,你可千万千万不能重用他。否则人人起而仿效,都玩这一套,则君主的权威何存?你可不知道,一千多年后就有那么一群士大夫,惯常沽名钓誉,以劾状做武器。把廷杖当光荣。结果搞得整个国家乌烟瘴气的。最终亡于流寇和鞑虏之手……
其实以直邀名,把诤谏当做终南捷径,非独明朝为然,汉季也已经有了类似的苗头,是勋相信曹操必然瞧在眼中,自然不能不有所警醒。所以他就利用这个机会,旁敲侧击地暗中给了段瑕一拳——小样儿,得罪了老子还想全身而退?世上哪里有这么美好的事情?
曹操垂下头去。似乎在仔细思索,良久才微微颔首:“宏辅所言是也。”心中却道:“若非段瑕乃受孤的唆使,不待卿言,孤亦必不轻饶……”
其实段思阙虽然是个大喷子,却也不傻,没可能当堂喷尽群相。他最初是通过陈群给曹操上的密奏,指出去岁即有日食示警,并且自己才刚测算出来,今年十月恐怕又将有食,请君主提高警惕。于是曹操秘密地召见段瑕——就连校事都给瞒过了——暗示道:天象示警。究竟是孤的失德呢,还是宰相的无能所致?
是勋等人为曹操所创建的魏国制度。相对汉制来说部门职能更为清晰,并且压缩内廷权力,政归外朝,恢复了汉初相权对君权的制约。曹操一开始就纸面上看起来,觉得这制度挺不错的,可是真等开始运作,就多少感觉有点儿束手缚脚啦。
其实即便汉武帝设内廷以制衡外朝,光武帝虚三公而实君权,都没能彻底把相权给打萎喽,宰相依然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可以一定程度上制约君权。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不管事儿,国家照常运转,宰相若是无权,光靠皇帝是无法使得政令畅通的。对此,一登基就做傀儡的汉献帝可能感受不深,此前两代——桓、灵——可是有着深切体会,即便按住了擅权的外戚集团,即便扶持宦官集团来加以制约,天子亦不能肆意妄为也。
曹操起初并没有这种感受。他自起兵以来,一直到升任司空、丞相,开府建牙,说白了都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军政府,中间一个曹操,身周围着大群参谋、重将,只有中下级官吏才真正分曹理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职责明确。所以曹操在集团中一言九鼎,无论制度上还是实质上,都没有谁能够制约于他。
可是成为魏公,肇建魏国以后,就不对了,实质上貌似毫无改变,仍然大权在握,但在制度上却已经给君主绑上了层层枷锁。三台各有统属,非大事不禀君王,而可自为,逢有大事才上呈曹操决断——可是何为小事,何为大事?不还是由三台六相说了算吗?
倘若汉天子在此,或许会觉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曹操就理智上也感觉,这样才象一个真正的国家构架,而不是草台班子嘛,但情感上却多少有点儿别扭。他不好破坏这一制度,终究那是要为万事法,传诸子孙的呀,那么若想扭转这一局面,就只好祭出强权天子惯常使用的法宝来了。
是什么法宝呢?就如同当年汉武帝排斥传统军功贵族,而以毫无根底的公孙弘为相一般,在不破坏原有制度的前提下,尽量换几个威望较低,难以服众的宰相上台,如此则这些宰相若想固位,就只有依附君主,逢迎君主了,君权自可全面压倒相权。
如今六名宰相,毛孝先、凉伯方名声较弱,王景兴擅长逢迎,刘子阳歉抑谨慎,但打头的是宏辅、荀公达却负天下之望,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搓圆捏方的人物啊。你别瞧是勋和荀攸貌似比较油滑,从来也没有跟曹操直眉瞪眼过(还不如毛玠刚直),那只是说明他们比较会做人,比较会做官而已,真赶上大是大非的问题,那是决然不肯让步的——此二相若是只知道跟着曹操的指挥棒转,那他们名望必堕,恐怕再难以领袖群臣啦。而另一方面,曹操倘若事事跟这二位拧着干,他本身的声望也要受到影响。所以最简便的解决方法,就是找个机会暂时撤了这二位,换人来做。
此前因为壶口山的胡乱,是勋接到手大票弹章,被迫请辞,其实那时候曹操就动过换马之心,只是碍于情面,尚且犹豫。这回段瑕妄言天意,倒是给了他一个大好机会,可以明正言顺地逼迫宰相们集体辞职。当然啦,按照惯例,也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心,即便宰相们递上了辞表,曹操也不可能当即准奏,而必须装模作样地下诏慰留。一般情况下,三辞三留,宰相们便可趁机收篷,所以曹操才不肯下第三道慰留诏书,而要先把态度最坚决的是勋叫过来,探探他的口风——
你是真打算辞职啊,还是仅仅做个姿态啊?
如今得闻是勋所言,那是铁了心要滚蛋啦,曹操虽则窃喜,也多少有些惭愧:宏辅实心相待,我却如此对他,实有愧也。随即听到是勋暗刺了段瑕一枪,曹操不禁心中叫好:这样才对嘛,大不了我牺牲段思阙,以为赔罪罢了!
ps:一个好消息:因为孩子岁数实在太小,所以经过慎重的考虑过后,我们决定暂缓手术,先保守治疗——所以下周应该能够保持日更。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我卡文了……
第二十七章、旧相新相
身为君主的,最怕臣子们无欲无求,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号人——就算传说中的圣人,也未见得真正心如止水啊——则无欲乃为藏欲也,无求实所求甚大也。说白了,你要么贪财,要么好名,倘若两者都不肯沾,所求者必然是权柄啊,一旦得着机会,会不会威胁到我的地位呢?
是勋有着两千年的历史教训垫底,深切地了解这一点,但是他不屑如王翦、萧何那般求田问舍,便只好以贪慕虚名来安抚曹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亦“自污”也。因为他注经讲学,名望仅在士林之中,虽然属于谯沛集团的一员,与诸曹夏侯也都交好,但轻易不肯插足军事领域——平定辽东之后,即卸幽州之权,创建东海水师,随即便交到曹操手中。因为君主不可能怀疑一名学者要篡自己的位,那是与其学术修养所根本背道而驰的,所以武帝不忌董仲舒(虽然也不肯重用),灵帝不忌马融,献帝、曹操也不忌郑玄。
但是诸葛亮一句话却提醒了是勋,学者固然不会对君权造成多大威胁,但学者而兼宰相就不同了,那就变成了王莽,变成了刘歆。况且是勋为了给曹家制造篡汉的舆论基础,还一再宣扬孟子重民轻君的理念,那么等到曹操摇身一变而为皇帝的时候,他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是勋其实是在为自家造势?
所以经过数天的深思熟虑,是勋终于下定了辞官归乡的决心——我自己辞职,是为了向你表示并没有太大的权力欲。则尚可期待复起的一日;倘若最终逼得你免我的相位。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啦。就算不被一抹到底,恐怕很也难再入中枢了。
而在曹操看起来,是宏辅果忠臣也。当然这忠臣也是有弱点的,一是好名,二是尚有忌人之心——比方说想要趁机报复段瑕。君主最怕找不出臣下的缺点来,而一旦你有缺点被我逮着,也等于有弱点被我拿住,因势而用。你就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啦!
所以今日一番对谈,双方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好在结果殊途同归:是勋想闪人,曹操不打算强留。于是最终,曹孟德假作无限遗憾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孤爱宏辅,不忍夺卿之志也。然今允卿,为避谤耳,事毕当归,毋使孤念。”你放心吧。等我收拾了孔融,还会把你召回来的。
当然啦。让你还朝,不是让你复相。
是勋感激涕零,洒泪而去——做为一名好演员,要随时都可以哭,随时都可以笑,其实作为一名合格的官僚,所要求的秉赋也并无两样。等当晚返回府中,诸葛亮、关靖、逄纪等人一起凑过来问,情况如何?是勋只是握着诸葛亮的手,回答说:“孔明所见深远,吾不如也。”
诸葛亮看透了曹操未必愿意强权宰相长久在位,这点对于关、逄来说,却都题目过大,难以做答。因为究其实质,关士起、逄元图都只是普通谋士而已,撑死了算是政客,诸葛亮却有宰相之才,是政治家。
随即是勋就关照曹淼,收拾东西吧,咱们准备搬家啦。
对于是勋上奏请辞一事,曹豹早就跟闺女说过了,曹淼急得当时就去找丈夫询问,是勋当时正忙着构思辞表,每每含糊应对。如今这一下令,曹淼明白去位已成定局,就追着是勋问:“乃至于此乎?”
是勋一摆手:“此国家之事,汝妇人何所知耶?”可是他也知道光凭这么两句话是说服不了老婆的,所以只得把孔融之事略略说与曹淼听。曹淼还是不明白:“夫君欲救孔公便救,料魏王不之罪也;若不欲救便不救,又何伤耶?”
是勋说事情哪儿有那么简单,我若不救孔融,那名声就要毁啦,以后如何还能在士林中立足?我若相救孔融,必触魏王之怒,就算是亲戚,也未必能够逃避责罚——“勿以为姻戚而可全也,即兄弟阋墙事,世间多有。”你是我老婆,管氏是我的妾,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尚且要闹矛盾呢,何况曹操又不是你亲哥。
“故暂避之也,以全姻戚之谊、君臣恩遇,又非久离朝堂,何伤也?”我还会回来的,不是就此隐居到死,你担的什么心啊?朝堂之事,都有我来主张,你光管好家就是啦。
曹淼虽然有些小性子,本质上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而且她也没有因为老公的发达得以锦衣玉食——其实就供养而论,现在的生活不见得比出嫁前要富贵太多——甚至分窃权力,所以她做不成霍显,也当不了孙寿。为此经过是勋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曹淼也只好认了,但是提出来:“吾等离邑,当归营陵乎?”
是勋说当然啊,我都说过了不仅仅是辞职,还要返乡。曹淼微微皱眉:“吾却与大伯父并不熟稔……”她打小就是老爹曹豹和伯父曹宏的掌上明珠,俩老头不敢给闺女一点儿气受,其后嫁入是家,是勋宝爱有加,几乎平等相待,而且上面没有公婆压着,生活得也挺舒心——倘若丈夫没有姓管的小妾,那就更加完美啦。
然而是勋虽无父母,却有伯父,按照当时的习惯,是仪乃是氏大家长,又是是勋的长辈,曹淼就该如同伺候公爹一般服侍是仪。好在当初是仪身边还有正牌的儿子、媳妇,且轮不到曹淼呢,而且她出嫁以后不久,便跟着是勋返回了兖州,跟大伯父说byebye了。如今若归营陵,是家几个小子全都出仕在外,她这个侄儿媳妇就必须担负起赡养之责来啦,想起来真有点儿心里打鼓——我完全没有经验啊,大伯父能够满意吗?
是勋瞧瞧曹淼的脸色,很快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当即轻叹一声:“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你以为我喜欢去见是仪啊。我早就跟那老头撕破脸了。本来还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呢!真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啊。
却见曹淼突然间垂下头去,却悄悄斜眼瞟着是勋,扭捏着低声问道:“若不归营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