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5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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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形势所逼,却使得是勋如今不得不考虑起曹操称王的问题来了,想要拖延曹操篡位的时间,中间必得多隔上一步不可。那么究竟是称王呢。还是为宰衡或者别的什么大逆不道的称号呢?是勋仔细考虑以后,决定还是——咱们按着原本的历史来吧。
“王莽以宰衡之名篡政,人皆恶之,不可取也……”王莽那一套早就臭大街啦,咱可不能仿效,“其异姓不王者,高皇后即废约,吾又何惮也?”
汉朝自刘邦杀白马与诸臣盟誓以后,真的就再没有分封过异姓王吗?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刘邦死后传位惠帝,惠帝死后是前后两位少帝。然后才轮到文帝,文帝之前。高皇后吕雉实执国政,吕雉完全不管老公的遗命,就把大票娘家人全都封了王了。比方说封吕台为吕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吕通为燕王,等等……
当初吕后才刚起意的时候,先问右丞相王陵,王陵直接就给顶了:“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吕后再问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二人却回答:“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因为这俩货知道,王不王的,依靠的是实力而非制度,制度再严格,只要实力足够,也肯定会被打破,自己压根儿就拦不住啊,何必徒惹老太太不开心呢?
是勋就此把这旧例给翻出来了,既然吕后就已经打破了刘邦的誓言,那么事隔好几百年,再封一个异姓王出来,也不算很惊天动地的事吧?与其去遵循王莽臭大街的前例,甚至绞尽脑汁琢磨个新名号出来,那还不如拱曹操为王呢。
其实他心里在想,你若想拟新名号,九成九要我去翻故典,给拿主意,此事若泄露于外,我的名声必然跟刘歆一样臭啊——老子才不干这种蠢事!
二人商议既定,就开始分头筹划起来。董昭请假前往雒阳,去联络郗虑、华歆等人,是勋还建议他提醒郗虑,最好在太学中密植党羽,使要求曹操称王的呼声首先来自于太学生——灵帝朝太学生月旦时事,与李膺、范滂等共同进退,致为阉宦清洗,但从此也就留下了学生掺和政事的传统,身为郑门嫡传、一代儒宗,这股舆论力量那真是不用白不用啊。
是勋本人则仍旧留在安邑,以谯沛集团为核心,也开始搞起了秘密串联。计划太学生先上书,然后朝臣跟随鼓噪,最后魏臣劝进——将来真要以魏代汉,也可以遵循同样的步骤办理,这回算是来场篡位的大演习。
本来是勋不想亲自出头的,但既然曹操写信吩咐过了,那么彻底隐藏在幕后便不见得明智——总得让曹操瞧见你正在帮他办事儿啊。故此半藏半露,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见天儿在家里设宴席、开小会,连他本人都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有点儿可耻,非儒宗所当为也……
眼瞧着薪火都燃得差不多了,只待曹操西征归来——不必大胜,只要别输太惨就成——便可首先在许都发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某日突然世子曹昂传召,见了面就老实不客气地问他:“闻姑婿欲使大人进位为王,有诸?”
是勋皱着眉头瞥了曹昂一眼,心说这家伙怎么是这种口气?他平素谦抑温和,尤其对自己那是不仅仅目为长辈,更视同师尊啊,从来也没有这么直截了当且冷冰冰地质问过自己啊。今儿是怎么了?有什么气不顺的?
他不打算蒙骗曹昂——再说在这个问题上也根本蒙不住——于是随口便答:“有之。”曹昂的脸色骤然一变,沉声道:“我以姑婿为君子纯臣也,不想竟为此大逆之事!得无为人所惑耶?乃欲害大人之令名也!”
ps:从昨晚开始不舒服,腹泻、胃疼、低烧,估计是胃肠感冒吧……也不知道是吃坏了,还是暑热所致。结果今天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白天,肠胃和浑身骨头都疼,好不容易才挣扎下地来码出一章。看我这么辛苦,各位劳驾再给赏点儿月票,如何?
第三十一章、汉之忠臣
曹昂质问是勋,你为什么搞这种大逆不道的阴谋,莫非想要破坏我老爹的贤德形象吗?是勋闻言,当场就惊了,心说你老爹迟早篡位,难道你心里没有数?难道你还想做汉朝的纯臣?小子你读书读傻了吧?
惊愕之下,几乎没过大脑,就本能地撇清:“此非勋擅自妄为,实魏公所讽者也。”是曹操指示我这么做的。
曹昂咬一咬牙关,腮帮子上连起两道棱儿,随即侧过头去,长叹一声:“姑婿应先语我。乃可止也,候大人归,吾为姑婿分辩。”你停手吧,也别怕老爹责怪你,到时候我会帮你分辩的——全都是我的主意,我一个人把违命的责任扛起来。
是勋皱眉凝望着曹昂,心说你这乖宝宝难道打算乖一辈子不成吗?既然得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不妨跟你把话挑明了吧:“魏公既有意,为臣者当遵行也;世子即不怿,为子者亦不当有违父志。且世子果不怿耶?魏公芟夷群雄,有大功于社稷,又岂一王所可酬答?”你认为以你爹的功劳——其实是势力——给他封个王就能够满足吗?
曹昂恨声道:“此皆董公仁、郗鸿豫等撺掇也,若荀令君在,定不使大人陷此不忠不义之地!”转过头来望着是勋:“吾知姑婿亦违本心,不得不然,然致主不义,岂可谓忠者乎?”
是勋撇一撇嘴:“世子何得云某有违本心?魏以代汉,大势所逼,非人力所可强也。既合天意。胡谓不义?吾奉命行此。胡谓不忠?”
曹昂根本没料到“魏以代汉”这四个字竟然出自是勋之口,感觉中是勋原本高大纯粹的形象瞬间就倾塌了,忍不住再次质问道:“姑婿慎言!何谓天意?天命在汉,岂有他属耶?”
是勋冷笑道:“天命曾在于周,而今周何在耶?天命曾在于汉,然其永在汉耶?陈涉云:‘王侯将相,其有种乎?’而其天子亦安得有种?桓灵以来,中原分崩、朝纲凌替。即天不厌汉,而民已厌汉矣!”
曹昂一捂双耳:“吾不愿闻此不臣之语!昔高皇帝灭暴兴汉、光武帝重安炎刘,其功盖天覆壤,岂吾父所能拟者乎?曹氏何德,敢言代汉?”
是勋忍不住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岂祖宗有德,子孙而可永继者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刘氏之有天下,非止五世,其德早衰矣。衰德不可奉社稷。不可安百姓,曹氏不出。耐苍生何?”
曹昂还要反驳:“桓灵固失德也,然今天子聪敏,必能绍继先统,重安天下……”
是勋冷笑道:“安天下者,魏公耶?抑天子耶?聪敏之人,未必盛德,前若非天子讽耿纪、韦晃作乱,致荀文若殉,魏公又安敢起取代之心?”刘协有个屁德?这事儿本来就是他自己惹祸上身!“世子为乱党所拘,为天子所释,故乃德之乎?若无勋挟天子,天子安得有诏?卿之叔侄,或并戮也!”
你是因为当日刘协召你们进殿,把你们从乱党手中拯救出来,所以才感念他的恩德吧?可是我老实告诉你,那并非天子的本意,那都是我逼他这么做的!你根本就不该感激他,反而应当仇视他才对!
曹昂厉声道:“天子恨曹,为吾父子有所不敬也——臣而安可仇其君乎?”
是勋也朝他瞪眼:“孟子云:‘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曹昂怒道:“此不忠妄语,本不当刻于石经,传诸天下!君臣之道,世之大伦,未闻以子害父,亦未闻以臣犯君者也。大伦若倾,社稷存而若覆,百姓生而若死,人之与禽兽何异耶?!”
是勋是彻底没话说了,眼前这小子完全就是读书读死了脑筋,怎么曹家班里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活宝?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尽量把自己的语气和缓下来,提醒曹昂:“魏公功高权重,非久居人臣之位者。譬如逆水行舟,不进必退……”
曹昂打断是勋的话:“伊尹放君,而终还之;周公辅政,不废成王;霍光立朝,曾无二意。吾愿大人为伊周也,为霍光也,不欲其为王莽也。若天子无德,乃可废之,更之他藩,如霍光之逐昌邑,然汉祚终不可倾覆也。”
是勋心说你想得还真简单——“霍光固得全寿,霍氏终于殄灭,世子独不畏乎?”你想曹氏将来跟霍氏一样,要被满门抄斩吗?
曹昂一甩袖子:“霍禹谋逆,乃为族诛,岂孝宣皇帝之本愿耶?吾不为霍禹也,曹氏必可得安矣。”
是勋心说别扯了,你要多么小清新才会说出这种浑话来?“霍光既殁,孝宣皇帝即收霍氏权柄,即其无罪,亦终败亡。霍禹之跋扈妄为,为速其事耳,非忠耿所可免者也。”以当年霍氏那么大的权柄,你以为霍禹只要老实忠诚,就一定能够维持下去吗?相权和皇权之间,迟早还是要展开血淋淋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呀!
曹昂知道自己根本说不过是勋,干脆直接表态:“若大人不讳,吾即归政天子,退居藩国,曹氏自然无事!曹氏若篡,史笔煌煌,必遗臭万年,吾宁死,亦不为此不忠不义之事也!”干脆别过脸去,不再去瞧是勋。
“既然如此,”是勋缓缓地站起身来,朝曹昂浅浅一揖,“臣便告退。臣之所为,魏公之命,世子亦不可废也。若有不怿,可禀魏公。”我做的事儿都是曹操的授命,不可能因为你的想法而断然改变,除非你先去说服了曹操,让他下令,这事儿才可能终止。
等出得堂来,是勋抬头一望,高天薄云,阳光刺眼——他不禁就想啊,不料今日竟然得见这般痴愚儿郎,真是瞎了我的氪金狗眼!
曹昂的脾气、禀性跟曹操截然不同,曹操那是一代枭雄,奸狡狠辣,曹昂却是人见人爱的乖宝宝,若以前人相比,曹操就是大流氓刘邦,曹昂却似惠帝刘盈。本来是勋觉得这也不错啊,在自己的帮助下,曹操可以生年即篡,建立魏朝,然后说不定还能多镇个十年八年的,等他挂了,天下也彻底太平了,曹昂承继帝位,正好无为而治。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开创者必然需要有大才能、大魄力,继承者却以平庸谦逊为上,真要过于精明,反倒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惹出无穷祸事来——比方说那位千古第一狂想家隋炀帝……
是勋的理想,是创建一套在本时代足够完善的官僚体系出来,用以保证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政事平稳、朝局安定。对照前事,那就是西汉了,汉自高祖肇基,其后惠、文、景三朝皆用黄老,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但即便在面对全盛时期的匈奴帝国的时候,亦足有守御之力,由此才创生出武帝的奋发,并及于昭宣的辉煌。
毋庸讳言,严密的政治制度、完善且可自主运行的官僚体制,是与强势的君权不相容的,而一个精明而勤政的君主,将会轻易地破坏甚至摧毁仍在架构中的官僚体系,或可辉煌一时,却会对后世带来难以弥补的恶果——武帝晚年兵尽财竭、百姓困穷,就是最好的例证。
当然啦,这年月不可能彻底废除君主制,甚至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虚君政治,那样必然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造成地方势力坐大,国家分崩离析。所以是勋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个平衡点,而一位品德高尚,能力平庸,谦逊而兼听的二代君主,就是最好的选择——故此他曾寄厚望于曹昂。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的继承人是曹丕,能力虽不如乃父,却亦非平庸之辈也,其后曹叡亦然,最终小聪明酿成了大祸端。因为有能力的君主,尤其当太平之世,欣赏的是自己能够牢牢控制住的,可如臂使指,却缺乏个人政治理念的臣子,清谈之辈因此泛滥,司马氏等隐藏的阴谋家乃得轻松上位。
可是他根本就料想不到,曹昂道德之高尚,竟然已经彻底突破了自己的期望,他不但不愿意做实权君主,甚至都不愿意做君主!确实自己从前便有所查觉,对于以魏代汉,曹昂表现得并不热心,远不及他几个兄弟,但本想着只要把曹操拱上位,曹昂作为一惯的乖孩子,自然亦步亦趋,随之而登。却不料即将临门一脚,这小家伙却突然缩了,再也难掩自己对父亲野心的恐惧和担忧。
贼老天啊,你也太会玩儿人了吧?设曹操早死未篡,难道曹昂真的会归政于汉帝吗?先不说天下必将因此而再度陷入混乱的渊薮,就说曹氏也必将步霍氏之后尘,自取覆亡啊,那自己做为曹氏姻亲、核心党羽,又会遭逢怎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虽然阳光普照,是勋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是勋还在这里茫然无措,他却不知道,自己才刚迈出大殿,便有一名侍女悄悄地蹩至偏院,将他与曹昂的对话全都默写出来,秘密转交给一名侍从。几经辗转,当日晚间,这份报告书便呈到了校事卢洪的案头。卢洪见书,又是吃惊,又感窃喜,于是夤夜离家,去往了某人府上。
府邸主人秘密接待了卢洪,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