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5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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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双手接过这份计划书,展开在桌案之上。是勋斜眼注意着老曹的表情,就见对方先是眉头一皱,继而舒展开来,似乎颇为认同,可是瞧到最后,双眉不自禁地又拧在了一起——嗯,估计曹操也发现其中的弊端啦。
是勋这是高看曹操了,要说九品官人制本身,就当时的政治环境而言,其实不失为一剂良方,至于这良药吃多了也会有副作用,除非是勋这般后世穿来者,否则谁也不是预言家,瞧不到那么远。曹操只是觉得,这份计划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实用啊,然而是勋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出来,要先跑来找自己呢?莫非其中有何漏洞?
于是将疑问的目光转向是勋。是勋问说您觉得陈群这份计划如何啊?曹操微微颔首:“似可除察举之弊,应时事之难,为良谋也。”
是勋淡淡地一笑:“此计大利天下……”故意顿了一顿,突然转折:“然恐不利于曹氏也。”
曹操闻言,悚然而惊:“何谓也?”如今天下还是汉朝的,说利天下,那不是利刘家吗?这计划即便施行,暂时也只行及我魏国五郡,而你说竟然对曹家不利?!这问题可大发啦!
是勋先不回答曹操的问题,而反问道:“若以之施于沛国,主公以为,何人可为沛之中正?”
曹操捻须而思,良久乃曰:“若非嵇氏,则桓氏耳。”嵇、桓两姓都是沛国的显族,虽说近年来没出什么高官,但根基深厚,人脉最广,要想选一名中正官出来,品评国中人物,估计还只能从这两家里挑人。
话一出口,曹操也觉出不对来了——曹氏呢?夏侯氏呢?貌似没谁有资格担此重任啊。也就一个曹德勉强尚可,问题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跟着老爹曹嵩避难迁去琅邪了,即便乡里乡亲,他又能认识几个人?
是勋淡淡一笑:“主公用人,唯才是举,不问门第、品行,吾等但有所遇,知其有能,即推荐之,如勋荐太史子义、魏文长、鲁子敬等也。然子义青州下吏,文长章陵孺子,子敬下邳白身,即命中正,安能识之?且荀文若所荐皆名士也,较勋所荐倍之,苟为名士,若中正无远名,安肯为荐?则必选州郡世家为中正明矣。察举之弊,即所荐皆为豪门,互为勾党,若使豪门再兼中正,则旧弊何由除之?”
曹家和夏侯家,说起来很好听,乃兴汉功臣曹参和夏侯婴的后人,问题好几百年过去了,长江后浪摧前浪,新兴的世族多为经学之家,武夫功臣的后裔哪儿还冒得出头来?曹家的再发迹,靠的是曹腾当了宦官头子,然后荫其养子曹嵩——可曹嵩的太尉也是花钱买来的,真要靠举荐,先不提他能力如何,就光论家世,那也当不了九卿啊,遑论三公。
原本我们这些人,走哪儿瞧哪儿,见到有可用的人才,必然向您举荐,曹家班偌大的势力,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要是复归察举制,则我在推荐太史慈、魏延、鲁肃等人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资格举人为官;那么换了中正制呢?你让有名望的人来当中正吧,他自有大把乡党可荐,不会在意那些寒门庶族,让寒门子弟来当中正吧,名士们未必乐意受其荐举。最后造成的结果,跟察举制下世家独掌荐举之权,朝中充盈着各地显族,那有什么区别?
咱们原来是草台班子,不按规矩来,如今正式建国,定下了章程,就不能再随便破坏啦。那么即以沛国而论,新任命的中正或为嵇家人,或为桓家人,还能正眼瞧诸曹夏侯不能?从此诸曹夏侯再有本事,晋身之阶只有蒙荫,想走荐举之路是再走不通啦——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再以颍川论,必以荀氏为中正也,则其所荐,皆荀氏门生故吏——他郡亦同。此强枝弱干之策也,使新晋但知其荐主,而不知曹氏,不知魏公,可乎?主公在时,自可驾驭群臣,使不党也,设有不讳,后世如何制之?刘氏乃为殷鉴也。”
汉朝就是这么着被一些大家族——比方说袁氏——给控制住了,刘姓皇帝的权柄日益缩水。老曹你是本事大,当然不担心啦,可是你得为子孙后代考虑啊,不能再重蹈刘家的覆辙哪!
曹操闻言,不禁轻叹一声:“长文误我……宏辅所见甚远。”
是勋说倒不是陈群有意使坏,他终究是世家出身,某些事情觉得顺理成章,所以想不到那么远而已。但我跟主公您不同,咱们家世都不甚高,即便十年百年之后,也不希望再有别的家族压在曹家头上啊!“故谓利于天下,而不利于曹氏也。”
其实是勋这套话完全可以明着跟陈群说,或者在宰相会议上提出来,包括陈长文、荀公达在内,全都是政治大家,必然一点就透。但透归透,终究屁股决定脑袋,他们未必肯于让步。本来曹操这些年一直打压世家,在同样世家出身的陈、荀等人看起来,有其一定道理——某些世家确实太过庞大了,直接影响到了中央和地方政务的运作,而且曹操本人出身就不高,不可能全靠世家打天下啊。但眼瞧着中原初定,他们必然会想:时移事易,该到把政策向世家倾斜的时候啦,否则天下必难久安。
就连曹操都被迫糊弄他们,说出“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的话来——平定乱世,大老粗是不能少的,等到太平时节,才该文士掌权呢。庶族寒门因资源所限,在儒家经义上的修为普遍不如世家,这是社会现实,不因人的主观好恶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是勋推了庶族几把,短短十来年间就可以彻底扭转局势的。那么,等到天下底定了,世家不掌权,还让谁掌权?
所以是勋要先来说服曹操,因为曹操是会掺和宰相会议的,而且此人以武横行,说出话来有一言九鼎之效。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还是必须祭出权力这个法宝来才成。
曹操果然被是勋给说服了,当即就想弃陈群的计划于不顾。是勋反倒劝他,说别啊,陈长文的计划中也颇有可取之处,而且你直接就给废了,他们必有无穷的谏言——别的不说,地方上推荐不上足够的人才来,作为吏部尚书,陈群难为无米之炊,就可能直接撂了挑子——“若加修正,亦可用也。”
第五章、二得二失
安邑城对于是勋所设计的庞大的官僚系统而言,无疑显得过于逼仄——在原本历史上,曹操在受封魏公的许多年以前便已经开始扩建邺城,将其作为控扼广袤的河北大地的重要基地了;而在这条时间线上,都于安邑,实属意外,规模自然不可能短期内即得到足够的扩张——魏公府邸位于城池的正中偏北,格局与雒阳、许都皇宫是基本相同的。百官廨在公府东侧,中书、尚书、御史三台呈品字型布列,其余官署星罗其间。
三台长官可比朝廷三公,品级相若,但逢朝、祭、会时自当分席次、定先后,理论上中书为尊,尚书其次,最后才是御史台。但在是勋和陈群等人的规划中,却特意将中央位置让给了尚书台,中书屈居西南——这一方面是因为中书直承君主之旨,临近公府行事便宜,另方面是因为尚书的官署数量和规模都实在过于庞大,居侧恐难展开。当然最重要的,是勋以示谦退,不敢右于荀公达也。
至于宰相会议之地,则自然安排在中书台内。其实是勋本想安排在三台正中,或者干脆建在尚书的——终究三台长官中以自己资格最嫩、年纪最轻,自己傲然不动,要等荀公达、毛孝先找上门来,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然而理由仍然同上,一则尚书台里实在挤不出地方来了,二则曹操也是经常要来掺和的,魏公日理万机,谁敢让他跑远路?
这日又当会商之际。魏国的宰辅们陆续来至中书。包括:尚书令荀攸、尚书左仆射凉茂、御史大夫毛玠、御史中丞王朗。此外还有世子曹昂、兵部尚书程昱、度部尚书王邑、前将军夏侯惇、后将军曹仁、奋武将军贾诩、中护军曹洪、中领军韩浩等。因为今日可能讨论出征之事,也事先得到通知,过来旁听。中书左仆射刘晔也算宰辅之一,提前抵达,逐一迎入。
众人陆续坐下,毛玠左右瞧瞧,不禁微皱双眉,询问刘晔:“是令君得无恙乎?”谁都知道是勋这家伙懒——其实也不能算懒。但他有贪睡的毛病,即便是开重要的扩大会议,期望他前几名到都不现实,但……你总不能最后一个吧?眼瞅着除了他跟曹操,该来的都来了——怎么着,今天打算请假啊?
毛玠俭而是勋奢,毛玠刚而是勋柔,毛玠勤而是勋惰……这俩家伙几乎就是天生的对头。毛玠曾言:“是宏辅才冠当世,惜乎德不侔也。使其能循圣人之教,则丞相、令君之亚矣!”丞相当然是指曹操。令君指荀彧,毛玠的意思。是勋要是在生活习惯上也能跟自己和曹操看齐,那他就厉害啦,不敢说压过曹操、荀彧,也可为当世第三人也。是勋过后听闻此言,却只是撇嘴,心说先不提人的喜好不易改变,哪怕我真跟你一般俭朴、刚正,那也必须得藏着掖着呀,德比至尊?那不是自己作死呢吗?!
所以平常是勋开会晚到一会儿,毛玠都必然会冷嘲热讽几句,已成习惯,更何况今天这种情况呢?直接就问:那家伙请了病假没有?刘晔听着挺尴尬,也不好接口,也无从解释,只得敷衍道:“若令君不虞,必有所报。”他要真病了,肯定会请假,您还是请安坐等待吧。
正说着呢,门上又来相报,说:“吏部尚书陈群到。”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心说陈长文来干嘛?他既非宰相,又压根儿不通军事,来了有啥用?看起来,今天的主要议题不仅仅是谈南征问题了。果然陈群进来后就先解释,说魏公府才刚遣人往吏部相唤,要他过来列席。陈群心里倒是有点儿数,这一定是要讨论我那九品官人的建议书啊。
众人又等了好一阵子,因为据说曹操必到,所以不敢撇开主君,直接开会。终于,并未通报,曹操领着是勋就直接进来了——毛玠双眉紧皱,心生不满:好嘛让我们跟这儿等着,原来你先跟主公开小会去啦!
众臣起身揖毕,曹操居中坐下,是勋坐在荀攸的对面。曹操素来不喜虚文,所以也不寒暄,直接一抬手:“长文何在?”陈群赶紧站起来:“臣在。”曹操从袖子里掏出他的计划书一扬:“此九品官人之法,为长文进于宏辅耶?”陈群赶紧解释:“陋文未及修饰,先倩是令君斧正耳。”这玩意儿还不算定稿,所以没有直接呈报给主公您啊。
曹操点点头:“可当面诵来,诸卿共议。”陈群说不用,我自己写的,当然能够背诵,于是长吸一口气,随即将整篇文章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一遍。
是勋心说这陈长文倒是好记性——陈群之文,质朴简明,毫无文辞修饰,说白了,这种应用文节奏不够抑扬顿挫、布局不够整齐划一,比文学作品要难背多啦。
等到陈群背完,曹操环视众人:“卿等以为如何?”
是勋也同时暗暗地观察在座各人的表情。陈群虽然对于自己的见解颇为自信,终究面对大群同僚,在曹操驾前公开商议,紧张那是难免的;曹洪等武夫基本上有听没有懂,一脸的茫然;荀攸、凉茂等人一边听就一边点头,瞧起来基本上是赞同的;唯独毛玠仍然紧锁双眉,半晌不语。
曹操也瞧出来了,直接开口问:“孝先何所思也?”
毛玠是陈留人,家世并不算高,故此起家乃从县吏做起,曹操入兖州以后,听说他为人清廉公正,乃召为治中从事,也算是从龙旧臣了。论其才能,不及荀氏叔侄、郭嘉、程昱等远矣,但忠诚耿介,敢于犯颜直谏,却是那几位都比不了的。再加上毛孝先也具备一定的大局眼,“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话,其实最早就是他向曹操提出来的。只不过那时候刘协还在李、郭手中。这远景规划有点儿空泛。故此没有荀彧的献言来得有名。
等到曹操真的拿到了刘协,迁都许县,出任司空,即命毛玠为东曹掾,主持选举事务——在原本历史上,是他跟崔琰二人同心协力,为曹操选拔人才,不过这条时间线上。崔季珪被是勋给摆了一道,未能出头,跟毛玠搭档的是巨鹿人杨训。
所以毛孝先既非世家,又多年主持选事,曹操和是勋都挺寄望于他,希望他能够瞧明白九品官人法当中的漏洞和弊端,并且抢先给摆出来。
众人乃将目光齐聚毛玠,毛玠抬起手来,竖起两指:“长文之策,有二得。亦有二失。得之一:桓灵以来,察举多因乡邑清议。名士在野,无不相往干谒,得其一语之褒,即可为孝廉、为茂才,得其一语之贬,仕乃无望矣。其如少正卯之乱政,孔子无奈而诛之……”
东汉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