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4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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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当习经典,那些玩意儿全都得死背,否则将来长大了在士林中厮混,不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哪怕你经义再通,也会被目为不文粗胚啊。
好在这年月文言之与口语差距还不算太大,即便周代典籍(最早也就能推到那时候了),这会儿的人诵读起来,也就跟二十一世纪的小学生阅读《水浒传》、《西游记》一般,很容易找到语感。再加上是勋特意关照卢毓,你别再用老办法教那些孩子,先背诵再讲解,咱们给掉个个儿,先讲解再背诵好了——“知其文意,默诵乃可事半功倍,否则事倍功半耳。”
这年月惯常的教学方法,就是先让背,等你背熟了,然后老师才给讲解其中含义——甚至根本不讲,让你自己去体会、领悟。原因也很简单,少年入学,没有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之类启蒙读物,秦代的《爰历篇》、《博学篇》等也皆散佚,上来就学儒家经典,你跟一群小孩子真能讲得明白什么道理吗?还不如先让背诵,等到背熟,也就十二三啦,那才有讲道理的可能性。
然而是勋所收的这些小弟子,什么秦朗、陈均、张缉、夏侯威等等,都已经十好几岁了,就连最小的司马邕,入门的时候虚岁也已十岁,再怎么不好学,也早被家人逼着背了好几年书啦。跟我这儿还背书?那多浪费啊,乃可以开讲矣。
不过这些小孩子尽皆顽皮,思路都野,经常提出些古怪的问题出来,就连卢毓都无法回答。卢毓禀报是勋,是勋说没关系,你就生讲,让他们有问题都积攒下来,考察之时来找我问——先不说老子乃郑门嫡传,经学大家,怎么着也不可能被几个小孩子给难倒喽,而就算你们真能超时代地提出问题,我也有超时代的见识啊,最不济我还有口才呢,指白道黑,有何难哉?
这回小孩子们按年龄排着队,跟是勋面前所背诵的乃是《孟子》,每人一段。是勋闭着眼睛静听——是否基本了解文中含义,其实听背诵就能够听得出来,一句话重音应该放在何处,何处乃当小顿,你要是光知其然而不明其所以然,肯定语气、语速全都不对。
几个小孩子每人背诵一段,完了又提出自己的问题,是勋轻轻松松,逐一解答。不过《孟子》不短,六个小孩子要是真都一口气连贯着背完,再加讲解,估计是勋一整天都要浪费在这儿啦——也就将将背完《梁惠王》,再背上一半儿的《公孙丑》而已。最后一个是最年幼的司马邕,是勋几乎就没睁眼,一边养着神,一边随口解答,完了正待睁眼起身,突然又听到一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是勋猛然睁眼,皱眉望去,不禁脱口而出:“汝却缘何在此?”
原来六个孩子按年岁排成一列听讲,身高与其年龄相配合,头顶几乎就连成了一道斜线,可是如今队伍末尾又杵上了一个,正好比司马邕小两三岁,矮上半寸,使这条斜线继续延伸。是勋自然认得,这不是我的弟子啊,这分明是曹家的嫡孙曹髦!
唉,你小子怎么悄没声的,又跑我这儿转悠来啦?你们家人不管啊?我的仆役呢?怎不见前来通传,就敢放你进来?
第五章、今古不同
曹髦乃是曹昂的嫡子,为正室夫人何氏所生。此番曹昂南巡荆州(事实上是荆、沅、湘三个新州),曹操就特意把他母子都接入公府,说要亲自教导这个嫡孙。因此是勋前日才得以在公府中初识曹髦,结果第三天,这小孩子就装模作样地单独投刺来拜,向是勋请教经义。
是勋跟他聊了一阵儿,觉得这小子思路挺活跃,跟他死读书的老爹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啦,终究身份摆在那儿,曹操待其与别孙不同,甚至宝爱更要超过幼子曹冲等,众人瞩目之下、万千关爱集于一身,说不定就会逐渐束缚了他的天性,将来搞得跟老爹一般不靠谱,也未可知也。
当时是勋问曹髦,说是你祖父叫你来找我的吗?曹髦摇头,说:“阿母命我来。”是勋本能地觉得其中有问题,当下曲折拐弯,反复套话。想那小小孩童,虽然聪明,论心眼儿和口舌却如何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搂了个底儿掉。据说曹昂曾经跟妻儿慨叹,说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怎能料到姑婿是宏辅竟与董公仁、华子鱼等做了一路?何氏夫人却劝他切勿因此而疏远了是勋,并且趁着曹昂不在,特意关照曹髦多与是勋来往。
不仅如此,诸曹夏侯及各重臣家中,何氏夫人也时常携子前往拜会,甚至还各家搜求幼女,要给曹髦说亲。
是勋心说想不到啊,曹子修倒有一位贤内助,知道老公不靠谱。所以提前为下一代铺起道路来……果有乃祖之风。他虽然不大满意曹昂。对曹髦却颇为喜爱。心说你们诸子争嗣随便去争吧,我也不掺和,可是关爱更下一代,就连曹操都不会怀疑我因此而站队吧,又有何妨?
故此对于是府,曹髦是常来常往,家人都见得熟了,也知道此为魏王嫡孙。轻易不敢拦阻,于是这回就放曹髦大摇大摆地不禀而入。正赶上是勋教导弟子,曹髦干脆悄悄地蹩到了队尾,等司马邕一住口,他就接着往下背书。
是勋问道你怎么来啦?曹髦拱手回答:“正有所疑,求问大人。”完了继续背诵:“孟子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是云无税负而能‘无敌于天下’,何耶?”
孟子把一切商税、田税、人头税全都给否了,说“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是啥道理?我不明白呀。
是勋闻言,不禁点一点头,说你能够想到这个问题,说明真的动脑筋了,其实回答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孟子之言,合之于古,而不合之于今也。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曾云:‘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是齐以诸侯之强,过于昔之天子也。而齐之地,不过今之登、海,能为七雄,今有其盛者,岂止于七耶?”
所以说现代要比古代繁盛,古代的很多政策,今天不能够照搬,古人的很多言论,要见其精要,而不能光执著于表象——“孔子周游列国,说尊王之义,以为周之可复也;孟子乃说魏、齐,云天下一,明周之不可复也。岂孔子误而孟子是耶?时移而势不同也。”其实是勋心里就认为孔子错了,因为春秋时代也早已经无法恢复传统周礼的社会,但当着汉末之人,他不能直接指摘圣人,多少还得给孔子脸上涂抹点儿油彩。
是勋教育曹髦:“昔地狭且人稀,国家之吏,百数可也,国家之卒,千乘则大,乃不求市、廛、关、讥之征,廛无夫里之布,耕者助而不税。今地方广大,士民繁众,国家之吏,虽万数犹恐不足,国家之卒,布列关津,不下数十万。若其无税,何以养之?”
曹髦眨巴眨巴大眼睛,问:“得无害民乎?”
是勋说不会——“昔民所耕,耒耜也,削木之属,人尽一亩,所获数束,食之不足,何以税之?今民所耕,锄犁也,铜铁为之,人而十亩,所获数石,食既有余,自可税之。是知器械既精,民力乃强,所获益丰,所欲亦增。昔水旱洪涝,唯申命于天,今乃求诸国家,若国家不税,无以养吏与兵,则何以助民?”生产力是在不断发展的小子,将来更会发展到一个让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程度,可惜你丫是瞧不见啦,而我……估计也再难以复见了。
想到这里,多少有点儿黯然神伤,本来还可以大有生发,跟孩子们好好讲讲相关社会发展的道理的,却终于还是打住了话头,且由得曹髦自己去咀嚼回味吧。
说起来,对于门下这些小孩子的课业,是勋基本上还算满意——不过瞧着卢毓却不是很踏实——终究寻章摘句,腐儒所为,孩子们只要基本经典能够背诵,引用起来不出笑话,也就足够在士林立身了,是勋还真没奢望教出几名未来的大儒出来。秦朗、夏侯威之类成为大儒?说出去都笑掉人大牙。再说了,纯粹的儒者又有何用?夏侯威将来的堂侄夏侯玄倒是大儒,为玄学始祖,实开魏晋清谈之风,是勋要是教出这类货色来,能羞得一脑袋跟豆腐上撞死。
倒也不怕弟子不才,坏了老师的名声,人各有贤愚不孝,老师是不必负完全责任的。想那孔门七十二贤之中,还有大白天睡觉的宰予呢;想那大儒卢植,还教出来一个彻底粗放的公孙瓒呢。我是宏辅门下就全都是俊才?别要求太高啦。
检查完功课,日已过午。是勋便即邀请曹髦共食。扯开腮棒子进了当天的第二餐。瞧起来曹髦这小子挺喜欢来是府上蹭饭的。终究无论父亲曹昂处还是祖父曹操处,都不是很讲究日常饮食,唯有是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喜欢发明新菜色——小孩子又哪有不喜欢饱口腹之欲的呢?
等吃完午饭,曹髦便即辞去,是勋得以仰在榻上略略打个小盹儿。等到起身,仆役来报,说弟子们都已经聚齐啦。请您赶紧过去讲课。
这回所对面宣讲的,都是些成年弟子,绝大多数仍在太学读书,也有几个已然出仕为吏了。是勋名气既盛,四方前来求学的士人自然络绎不绝,他也不好全都打了回票,于是择其才貌都在中人以上的(长太难看的,实在有碍观瞻,是勋也不肯收,而估计此世也无演义和传说中的张永年、庞士元啦)。以及某些托关系过来不好回绝的,都收作挂名弟子——跟诸葛亮、郭淮、司马懿等人不同。不经拜师大礼——送入太学深造,每当休沐之期,乃可以来他府上听讲大课。
授课地点依然在前院之中,正中摆着高桌、交椅,周边好几圈鲜卑贡来的毡毯,弟子四十余人半环绕而坐。再往外还自挟草席,坐下了一百多人,身份各异,尽皆慕名而来者。
自从是勋前两个月从关中而还,朝中亦暂无大事,他就想着开课授徒,宣扬自家独特的理念。本着夫子“有教无类”的原则,也仿效老师郑玄在高密授课的往事,特意关照,除自家弟子外,有想来旁听的,不论身份,一律放行。
只是其名既盛,消息一传布出去,瞬间便士林轰动,光跑门上来打听具体授课日程的便满坑满谷,愁得管家鱼他前去禀报是勋,说这要是全都给放进来,把咱府上拆平了估计也安置不下啊。是勋闻报也不禁皱眉,就想另外挪个地方——比方说跟当初郑玄在高密似在,跟城外找片打谷场……可是转念再一想,孙汶不在身边,家中再无那般大嗓门儿可以转述自家所言啦,那我想让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课程,非把嗓子喊哑了不可——何必自找麻烦呢?
于是只得关照鱼他,说想来听课的,让他们先报名拿号,一次最多放一百五十个人进来。鱼他跃跃欲试,说咱干脆收报名费得了,如此便可筛选掉大部分穷书生。是勋朝他一瞪眼:“焉敢胡为?!”你想坏我的名声吗?鱼他这才打消了发财的念头,唯唯而去。
不过私底下,他放号的时候有没有收钱,是勋就懒得打问啦——只要不在明面上,随便你怎么搞吧。
想当年大儒马融讲经,堂内陈设奢华,他自己高踞于上,四周设置绛色纱帐,前列学生,后设女乐——讲课还带配乐的,以示其高雅也。是勋倒没这种富贵病,唯一与众不同处,就是坐于椅上而非榻上或者枰上。本来嘛,老师坐舒服一点儿,才能更有精神头授课,而且即便坐累了,也可干脆将双腿盘起,在这年月亦不为失礼也。
当日是勋来至院中,学生们和旁听生们全都肃然起立,鞠躬如也。是勋摆摆手,便即落座,众人也坐。随即是勋左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右手抄起一方镇木,重重一拍——“啪”的一响,四周当即鸦雀无声。
这方镇木乃是勋新制的,就跟后世“惊堂木”作用相同。是勋有时候还琢磨,就差手里再捏把折扇啦,吾乃可充一说书人也——只可惜折扇这玩意儿,他还真没有兴趣去发明。
随即痰咳一声:“今日所讲,为华夷之辨。”伸手一指:“何者为华,而何者为夷?谁能为我名之?”
PS:有读者朋友提出来,本书某些细节方面似乎有所缺失,比方说是复确实是是勋亲生的吗?为啥戏份那么少呢?再比方某人、某人,貌似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在此回答朋友们,那是因为原定创作二百万字,眼瞧着字数接近,于是某些与主线无关的闲笔就只好暂且割舍。不过最近跟编辑大人商量过了,打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