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4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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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仁呢?
其实两句话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乃污蔑妇人无知识、无见识,所以只贪小利而不顾大局也。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故谓“妇人之仁”;不该毒辣的时候毒辣,故谓“最毒妇人心”。
项羽就是这样,他能够一狠心坑杀秦卒二十万,哪有一丝一毫的所谓“仁心”?因为他那类贵族子弟根本就没把平民的性命当一回事儿嘛。可是转过脸来,对于可能威胁到自己霸主地位的刘邦却又网开一面——无他,因为刘邦在鸿门姿态摆得够低。给足了项羽面子。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故也。
吕布也是如此。想当初为什么袁绍容不下他,既因为他“求益兵众”,有坐大之势,又因为他放纵“将士钞掠”,搞得地方上不得安宁。若将“仁”之一字加诸吕奉先头上,就连狗都能笑掉大牙。吕布若仁,那曹操简直就是不杀的圣人了!可是对于跟自己同一阶级,又跟随了许多年的陈宫而言。吕布的心肠却终究硬不起来。
所以姜叙前来禀报,说赖施全都招了,确实是他派遣刺客去妄图谋害是勋,该当斩首之罪。但赖施也不是瞒着陈宫干的,故云“其虽未允,知而不举”,潜台词是说实为陈宫所默许,只是没有正式下令,好方便事后撇清自己而已。
审案过程皆有记录,最后还附有赖施画押的供状。程序上挑不出一点儿错来,搁这个时代。就可以算是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了,即便穿越时空揪来狄公、包公、施公啥的,恐怕也很难翻得过来。吕布本人没有什么法制精神,更无断案之能,看了这一套卷宗,内心也基本上信了个八九成。姜叙判陈宫远流之罪,无论人情还是法理,也全都说得过去,只是吕布心中尚自犹豫……
因为陈宫跟随自己多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实不忍弃其于边荒之地也。所以他沉吟半晌,最终决定:“可取赖施来,使与公台对质。”相信陈宫虽然没有是勋那般好口才,想在对质中把自己彻底撇清还是不难的,只要能够证明他并没有暗示或者默许过赖施遣人行刺,那罪名不就能够多少减轻一些吗?
姜叙闻言,不禁在心中暗赞,是勋果然把吕布给摸透了,连这一步全都提前算中。倘若按照自己原先的计划,直接把污水往陈宫身上泼,恐怕吕布面前一番对质,事将再起波折,不必要吕布真的信了陈宫的撇清,只要他有一点点怀疑自己,那陈公台就有脱身的机会啦。
终究这年月还是人治社会,尤其吕奉先又是个主观色彩非常浓厚的长官,他所信者有罪也无罪,他所疑者无罪也有罪,靠讲道理是没用的……
所以吕布一下令,姜叙丝毫也不打磕巴,立刻俯首领命,然后出门去转了一圈,又急匆匆地跑回来了:“赖施于狱中自尽——此皆叙之过也,请主公责罚!”
赖厚之当然不是自尽的,而是姜叙派人去解下他的裤带,活活勒死,然后给吊在了牢房之中。这年月刑侦手段还比较原始,法医水平也不到位,就好比昔日莒县县令被人缢死,伪装自尽,只有受过后世侦探小说熏陶的是勋才能够瞧出端倪来,这年月恐怕无此明眼之人——就算有,也不会是士大夫,更不会是吕奉先。所以姜叙坦坦地杀人灭口,完了还咬破赖施的手指,在牢壁上写下“败事害主,何颜苟生”八个隶字。
这下儿吕布没辙了,死无对证啊。
倘若姜叙一口咬定陈宫是行刺的主谋,那么再弄死赖施,不使对质,灭口迹象就太过明显啦,就算吕布再没脑子,也会自然起疑。可是本来就没怎么攀到陈宫头上,赖施再因为牵连到长官而自杀,理由相当充分,换了主公是曹操或者是勋,或许还多转两回脑筋,吕奉先是没有这般头脑的。
因此吕布只好跟姜叙打商量:“赖施既死,公台之罪即不显矣,可免之乎?”姜叙早就料到吕布会这么问,赶紧摇一摇头:“即公台实不知此事,其属重罪,亦当连坐也。”就算退一万步说,陈宫真的彻底清白,那他也要犯个监管不力之罪,免官、流放终究是跑不了的。
吕布还是下不了决心,踌躇半晌,最终摆一摆手:“可许公台自辩。”你把赖施的供状给陈宫看,让他写一份自辩状递上来吧。
姜叙无奈,只好领令而行。随即当日晚间,陈宫的辩状就呈上来了,吕布展开来一瞧,不禁是怒填胸臆啊!
本来赖施既死,那么陈宫正好趁机撇清,说我不但没有暗示或者默许过部下施此毒计。而且他们最初的计划也没有通报过我——否则便犯有知情不举之罪——我是彻彻底底的一清二白。但问题姜叙光把赖施的供状拿给陈宫瞧了。没告诉他赖施已然一命归阴。陈宫还想着要拯救自己这位心腹呢。所以他在自辩状中,一口咬定这事儿我知道,但是给否决了,赖施也必然不敢瞒着我去独自施行,前前后后,那全都是凉州派的阴谋!
不过陈宫也清楚,自己毫无证据,没法一口咬死凉州派。估计吕布从此不会再信用自己,所以要趁着最后一口气,把心中的话全都说明白喽。他极言曹操擅权,必有篡僭之心,要吕布断不可与曹操苟且,而要联合刘备,共伐关东,以拯天子。车轱辘话来回说,你说吕布能不恼恨吗?
妈的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你跟曹操就那么大仇?你是要让我跟曹操去拚个玉石俱焚啊。那么得利的只可能是刘备!你丫跟刘备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下一拍桌案:“流之可也!”即刻下令,把陈宫押往张辽军中。以白身从军,以期戴罪立功。至于那被姜叙扣上同谋帽子的十九名陈宫属吏,即日正法,以向朝廷谢罪。
终于把陈宫给赶走了,是勋和凉州派诸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莫不弹冠相庆。
是勋当日跟吕布说,二十万石粮草“须臾可办”,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而且曹操必须得在确定凉州军扫数退出关中以后,才可能整备物资,再遣人押送到冀城来,前前后后,怎么着也得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是勋本人身在凉州,一时半刻是跑不了的啦。
可是窝在冀城实在无趣。吕布倒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不敢怠慢,然而冀城本来贫瘠,没有什么好吃的,他跟吕布又没啥共同语言,跟凉州人士在吕布面前也不敢联系得过于紧密——无宴则无聊,有宴反更气闷。呆了半个月以后,是勋干脆提出来,说我不在冀城呆着了,在将军您的领地上各处去走走,瞻仰一下您的丰功伟绩,日后返回朝廷,也好帮您宣扬宣扬,如何?
是勋讲话很有艺术,倘若光说想跑各处去散心,吕布定不肯放,“瞻仰”、“宣扬”之类的话头一提出来,吕布当即大喜,说宏辅你想去哪儿瞧吧,我派人护送你——当然也是为了监视你,不让你落跑啦。
是勋说羌乱的源头是在金城,如今乱事虽平,但烧当等羌部仍雄,估计将军您还得多次用兵,我打算去瞧瞧,也好给您出出主意。其次,您欲效定远之功,复西域长史,我也想去西北方走走看,不必跑酒泉、敦煌那么远,能去武威、张掖足矣。
于是吕布便遣姜叙陪伴是勋,先往金城郡来。不日即抵郡治允吾,新任金城郡守杨阜,镇将高顺、阎行等一起出城相迎。当晚欢宴,喝罢了酒,就把高顺给诓回去睡了,是勋、姜叙、杨阜、阎行四个人留下来密谈了一整宿。
一开始由姜伯奕讲述了驱逐陈宫的谋划,各自赞叹一番,终于去此眼中钉、肉中刺,从此可保凉州安靖,永不为朝廷之患也。然后商量商量镇抚凉州之策,杨阜突然就问:“阜有一言,动问侍中,未知妥否?”我当问不当问呢?
是勋一力拉拢这票凉州士人,当下摆出全副礼贤下士的姿态,笑谓杨阜:“义山可直言不讳也,勋但知之,言无不尽。”
杨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汉德已衰,魏氏初兴,又有‘当涂高’之谶——魏公果有篡僭之意乎?”
PS:第十二章《吕布来矣》,曾说吕布留宋宪、阎行辅佐杨阜守金城,后面写着写着就忘记了,把宋宪也搁吕布身边了,只好把此前的宋宪替换成高顺——已修,在此向读者朋友们致歉。此外,赖施先生你还是便当了,请走好。
第二十六章、取而代之
杨阜话才出口,是勋就不禁暗自吃了一惊。
要说凉州这地方也挺奇怪,汉末初乱就在凉州,其势一直向东方波延,直至中原大乱,进而三国鼎立,但凉州本身的离心倾向却似乎并不严重。东汉初有窦融自命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但是没跟隈嚣、公孙述似的长期割据,刘秀遣一使去,即刻归顺。东汉末虽然韩、马领着羌胡骑兵把全州上下都蹂躏了一个遍,但实际控制区域有限,朝廷仍然能够不间断地往那儿派遣州刺史和各郡太守。在原本的历史上,马超攻陷冀城,杀死刺史韦康,实欲割据凉州,结果被杨阜、姜叙等当地豪强联起手来,瞬间就给赶跑了,随即彼等即迎夏候渊上陇。
由此直至西晋初年,凉州是小乱子不断,大乱子没有,羌胡另说,汉族士大夫就从没有自外于中央政权的想法——跟南边的益州迥然不同。
可是在这条时间线上,终究历史已经被改变了,吕布牧守凉州多年,兵强马壮,过于窦融,俨然已成割据之势——真要是再出来个魏、汉、凉三国鼎立,那也是说不准的事儿。所以是勋有些拿不准啊,杨阜突然间问起来曹操是不是有意篡位,究竟打算听到何种答案呢?他们是仅仅想要安保乡梓,还是一心归从大汉朝廷呢?若说彼等欲附魏为从龙之臣,未免想得太过遥远了,有些不切实际。
况且,即便在中原腹地,甚至魏治五郡。是勋也不敢明着跟人说曹操想要。或者迟早必定篡位啊——明白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亦绝不可落其口舌。那么自己该怎么回答杨阜?扯谎说曹操毫无篡位之心,大汉江山继续千年万载?先不说当面扯谎能不能骗得过精明的杨义山、姜伯奕,将来真等到曹操谋篡的那一天,他们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矫饰而反倒心生怨恨啊,要是因此怂恿吕布自立,岂非自己预先埋下了苦果么?
干脆实话实说?也不能——万一这些家伙还都是大汉朝的忠臣,或许当场就要暴起。然后彻底倒向陈宫的立场,谏言吕布扯起旗子来跟曹操明着干了。
这可真是为难啊,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未必靠谱,真话、假话,尽皆不宜宣之于口。
然而势又不能权衡太长时间,拖得时间越久,哪怕开口讲真话,人都不带信的了。是勋无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关。表面上假装坦然地微笑,回答杨阜:“义山其何言欤?魏公纯忠之臣。安有谋篡之意?”
杨阜“哦”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仰。是勋仔细打量众人的表情,只见阎彦明唇角微露冷笑,颇有不信之意,杨阜、姜叙二人的表情却相当复杂,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失望、落寞。
是勋明白了,这票凉州士人心中也自忐忑,矛盾着哪。要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篡僭之心人不可见,篡僭之势却已成就,距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啊,以杨阜、姜叙,也包括赵昂之智,是不可能闭目塞听,恍如未见未闻的。倘若曹操真的某日迈上帝位,兵势一临、羽檄交驰,这票士人为保凉州安康,或许当即便俯首称臣——原本历史上便是如此,曹丕称帝并没有造成北方各州郡政治形势上的大动荡,大动荡早在曹操去世的时候就发泄完了。可是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却不由得他们不瞻前顾后,手足无措了。
所以杨阜从是勋这儿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要长长地松一口气——不管信不信吧,纯当掩耳盗铃,先把目前心上的坎儿给迈过去再说。但同时又多少有些失望,因为汉祚之不可复振,有识之士大多心里有数啊——就连原本历史上的诸葛亮都明白,所以他出山保刘备,而不是保汉献帝,《隆中对》里要把“霸业可成”放在“汉室可兴”前头——只有改朝换代,才有天下太平的可能,继续苟延残喘,会不会再起乱子呢?
终究皇帝是有法理依据的存在,权臣却没有,曹操要是最终迈不过那一步,等他死了以后,能够顺利地把权力移交给下一代吗?有汉以来,岂有权臣不篡而能延续多代者?霍氏、窦氏、邓氏、梁氏莫不如此也,只有王家传了两代,终究还是逃不出一个“篡”字。
到那时候,权力重新洗牌,还能保四方安靖吗?终究刘协还年轻,九成九死在曹操后面,你能寄望于一个当了一辈子傀儡的皇帝转眼振作,从刘协变成刘备?那么在臣子仍执国政的时代,有多大可能性再出一个曹操?还得打多少年才能成就曹操如今的局面?
自己心上的坎儿是过去了,但前途却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