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2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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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勋心说去你妈的!孔门弟子聚在一起就肯定是为孔子服丧?那只说明门派还没分裂,大家伙儿还没分行李各回各家罢了吧。不过他也就只敢腹诽几句,不好明着驳郑浑,因为郑浑背的经典没有错,而其解法,也是这年月的通则,相关礼制的大问题,是勋不便在相关己身的时候别出心裁。拿出另外的解来。
他只好拐着弯子找缓儿。当下沉吟少顷。问郑浑说:“应仲瑗《风俗通义》,文公读过否?”郑浑摇头:“久闻其名,未得一睹,憾甚。”
应仲瑗就是应劭,老先生在临终前不久,曾经把自己写成的《风俗通义》送过是勋一套,是勋闲来无事,通读过好几遍。于是当即背诵《风俗通义?愆礼》上的文句:“凡今杖者皆在权威之门。至有家遭齐缞同生之痛,俯伏坟墓而不归来,真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也。无他也,庶福报耳。”
应劭这是对于大将军掾宣度为其师张奂“制杖”——也就是说手持哭丧棒为之服丧——一事,评价说:如今为师服丧者,其师多为权贵(比方说张奂,即为一时名将兼名儒,去世前但任太常),某些人正给老师守着丧呢,碰到自家死了人。压根儿理都不理,这种不爱其亲而爱他人的举动。只可能有一种解释——“庶福报耳”,做政治投资,期望能有回报。
是勋的意思,郑文公你刚才跟我提什么颜笃、孔昱之类的先例,大抵如是。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靠给郑玄服丧来获取政治回报吗?郑玄的官儿是不小,可我也并不弱啊,又不是什么县令、侯相的……
郑浑拱手道:“浑知使君之意也,不欲以逾俗之礼而坏国事。”不管他再怎么引经据典,终究给老师守丧还是跟给老爹守丧不同,并非此时士人间普遍遵守的礼仪——话说这年月,就算给老爹守丧三年,那也不要求人人遵守啊——况且士人们谁还没有老师,很多还不止一个,这都要三年三年地守过来,国家用谁为官,百姓以谁为牧?
然而郑文公随即又把话头一转:“然使君自与他人不同。身为经学通家、儒门新宗,礼之一字,不可稍有轻乎。宁逾而为人嘲为迂,毋不及而为人斥为狂也。”
是勋闻言,不禁悚然而惊。
郑浑说得没错啊,如今自己并非普通士人、官僚的身份,在儒林中也算小有名气了,相关礼制之事,哪怕搞过了头,被人嘲笑为迂腐,那也比不去搞,被人斥责为狂妄、无礼为好。除非自己跟曹操似的,打算破罐儿破摔——反正我再怎么努力,汝等亦目我为“赘阉遗丑”,那我就干脆到处破其俗礼给你们瞧——只要还想维持在儒林中、文坛上的名气,那就不得不从此俗礼啊。
这可怎么办?难道自己真的必须辞官不成么?
是勋不禁苦笑,貌似自言自语地说:“若朝廷夺情,又如何?”
“夺情”这个词儿,其实这年月还并没有,但望文生义,郑浑略一琢磨,也就大致上明白了。汉儒搞的某些花样,甚至比后世还要匪夷所思(比方说为老师守丧三年),但大多未成制度,只是某些人的心血来潮,或者刻意沽名钓誉,所以朝廷也不存在着习惯性的“夺情起复”。然而类似的事情却时有发生,比方说曹操此前死了老爹,因为朝中离不开他,所以荀彧等几人研究来去,就不准他守丧三年,而改成了三个月——曹德可是正经守丧三年去了。
是勋那意思,我倘若上表辞官,朝廷不答应,那怎么办?
郑浑首次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朝廷不允,则非使君非礼也。”朝廷答应与否,那是朝廷的事儿,这个态度,你却不能不表上一表。
是勋愕然,随即才重新振作起来——敢情郑文公不是要轰我走啊,只是要我表态,要我不必因小失大,丢掉了在儒林中来之不易的好名声。那这事儿……我看可以搞!
第二十七章、昔孔子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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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勋暂且将前线基地之事托付给郭淮,当日即与郑浑一起快马南下,翌日抵达离石。进得新修的刺史衙署,曹淼牵着雪儿迎将上来,但看是勋不但不喜,反而板着张脸,就如同谁欠了他三万钱似的,不禁质问道:“丈夫不愿我母女来耶?若甘氏来,想不是这般面孔。”
是勋苦笑道:“女子果然多嫉多疑——吾非不喜也,为不敢喜耳——才有信报,康成先生殁矣!”
曹淼闻言也吃一惊,才待询问详细,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谁殁了?”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己手牵的是雪在问。是勋双手扶膝,弯下腰来,告诉女儿:“康成先生殁矣。”是雪点头:“原来如此。”
是勋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你这小丫头的表情、口气,便仿佛与康成先生颇为稔熟一般。当下双手插入是雪腋下,将闺女抱起来,逗问道:“既是康成先生殁了,阿爷该当如何做?”是雪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答道:“该当与赙钱。”是勋大笑,可是才笑两声,就觉得不大合适——虽然未必有外人听见——假装咳嗽两声,生把笑声给咽了,转头问曹淼:“是汝教她的?”
曹淼笑道:“我哪会教她。想是前日桓公雅殁,吾吩咐鱼他准备赙钱,偶为她所听得了。”桓公雅即桓典,官至光禄勋。不久前去世。
是勋点一点头。随即叹了一口气:“康成先生与桓公不同。恐非些些赙钱可以了事。”
曹淼出身大户人家,也是多少通一点礼法的,随口便问:“须赴京致祭耶?”是勋摇头道:“恐亦不足。”当下一边逗弄怀中的女儿,一边把昨日与郑浑所言,大致说给曹淼听——当然啦,种种高深的引经据典全都忽略过去了,就算说了,曹淼也肯定有听没有懂。
曹淼微蹙秀眉。问是勋:“守丧三年……岂有此礼。然扶柩还乡,恐不能免——来去须得数月,难道丈夫真要上表辞官不成?”说着说着,突然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便辞了也罢。这朔州偏僻穷乏,便连刺史衙署都这般简陋,居之何益?不如辞了,吾兄必有好官与你。”
是勋暗中撇嘴,心说还“吾兄”呢,你当自己是曹操亲妹子吗?曹淼说得不为无理。在女人看来,官好官坏。一看权力大小,二看事务轻繁,三看离家远近——州刺史权柄不为不小,然而朔州实在太穷,事务更不可能轻省,最重要是的距离许都实在太过遥远啦,平常连探亲假都没有,还不如不干呢。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你以为我到朔州来,就只是简单地为曹家……为汉室守牧一州吗?我希望能够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解决北方游牧行国问题,减轻国家所受到的外部压力啊。
不过这些话,当然没必要跟曹淼说,当下只是轻叹一声:“辞表不可不上,然是否留任,还在朝廷。”转过话头,跟曹淼说,我刚收了一个胡人做养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曹淼听了就皱眉头,说:“君自有子,何必再收假子?况是胡人,横暴腥臊,收之何益?”是勋说这相关国家大事,你不懂,我只是跟你先打声招呼,将来说不定哪天就把是魏接到家里来教导一段时间,你要有正室、主母的气度,别给人家脸色瞧。
“唯丈夫之命是听。”曹淼答应了。夫妻二人又闲话几句,是勋就让她抱着女儿先下去休息,自己提起笔来,绞尽脑汁地写了一份辞官的上奏,先派荆洚晓递往朝廷。当晚不敢与曹淼同房,孤身而眠,翌日起身,就待快马赶回许都去。
曹淼本来还想跟着的,是勋说你奔波辛苦,这还没歇过来呢,怎好再与我同归许都?不如暂且在这离石城内等着,我估摸着朝廷八成不会准我辞官,顶多就是给开几个月假,扶郑玄的灵柩还乡——在他的本意,最好朝廷连这假都不准——我迟早还是要回朔州来与你们母女团聚的嘛。
而至于万一朝廷真准了假,他必须得扶郑玄的灵柩前往高密,就此耽搁了进攻美稷之事,那又该怎么办?是勋如今心头一片混乱,干脆不去多想,只期望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大不了自己跟曹操说此为平定匈奴的大好时机,不可错失,让曹操给朝廷施压,不准自己的假就是了——且待回了许都再说。
于是留下秦谊看顾曹淼母女,自己光带着孙汶与十名部曲,打马扬鞭便奔许都而来。于路无话,这一日眼看目的地在望,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叫道:“对面莫非是先生么?”竟然是诸葛亮的声音。
是勋心说我赶着回去给郑玄致祭,这马不停蹄的,竟然都没能追上诸葛亮,小家伙跑得还真不慢啊。他明白诸葛亮的心思,是想快点儿给朝廷递上了奏,好赶回去请命出使美稷,说降匈奴,然而——我今不在朔州,你就算早早完事儿回去了,又有何用?
诸葛亮眼神儿很好,他瞧见是勋了,远远招呼,是勋望过去,却只是模模糊糊几个人影,若非听到呼喊,根本辨认不出是谁来。眼瞅着许都那高峻的城堞已然在望,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不妨下马来歇上一歇,等着孔明过来吧。
因此是勋避至道旁,翻身下地,一边揉着酸痛的大腿和屁股,一边静待。顷刻之间,诸葛亮便已驰至面前,也匆忙下马见礼。是勋笑道:“孔明来得好快。可已将上奏交递了么?”
诸葛亮回答说自己是两日前到的许都,当日便前往尚书台,将上奏交给尚书令荀彧了。随后当晚。曹司空便召自己入见。命将镇抚朔州的前后经过详细禀报。听完以后,曹操就说:“大司农才殁,急递已往朔州,料汝师不日便将返都致祭也。可即于都中相候。”
是勋听了点点头,随即却又皱眉:“既允汝暂候,何以出京?”你不等着我过来,就算现在快马赶回离石,那也无用啊。我不在朔州的话,谁准你出使美稷?
诸葛亮拱手道:“弟子特来迎候先生,有要事禀报。”
是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他心说有什么大事儿要急匆匆地跑来向我汇报了?这要万一走岔了道儿,撞不上我可怎么办?孔明还是太浮躁了一点啊,必须得找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他。
就见诸葛亮突然敛容变色,一本正经地举起三枚手指来:“其一事,都中郑门弟子,自郗大夫、刘中郎以下,皆已上奏请辞,欲为康成先生守丧矣。”“郗大夫”便是御史中丞郗虑。“刘中郎”是中郎刘琰,皆为郑门弟子。
是勋闻言。悚然一惊,心说亏得我跟郑文公请教一番。这要是郑门弟子大家伙儿都不辞职,我也跟着不辞职,还不显眼;如今人人都上表请辞,要是光自己恋栈不去,连态度都不表一个,那肯定要受到天下士人的侧目啊。况且,如此一来,自己此后在郑门嫡传的圈子里不就变成异类了吗?还混得下去吗?
好险啊好险!
当下拍拍诸葛亮的肩膀:“多承孔明相告,然吾亦上表请辞矣,毋忧。”
诸葛亮点点头,说我昨天就已经在城内碰到过荆洚晓,得知此事了,先生这么做是正确的,可免于宵小议论。完了他又竖起第二枚手指来:“其二事,郗大夫要吾传语先生:‘昔者孔子殁。’”
是勋心说孔子殁又怎么了?是想类比如今郑子之殁吗?郗虑这话没头没尾的,肯定暗藏着什么玄机哪。脑筋一转,想到了此言的出处,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失笑。
原来此语出自《孟子?滕文公上》,后文为:“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
说白了,孔子去世以后,孔门弟子聚在一起守丧三年——啊呀,确实是不光心丧还守丧的,郑浑说的没错,自己却把这段孟子的记载给忽略了——等到丧期满了,大家伙儿整理行装,各自散去,临行前都先去拜见子贡,跟他相对而哭。由此可见,孔丘挂了以后,这儒家第二代龙头之位是落在子贡头上啦。
可是随即就出了事儿了,子夏、子张、子游等人因为有若长得跟孔子很象,所以就打算象服侍孔子一般去服侍有若。言下之意,他们想要拥戴有若当第二代龙头——当然啦,更有可能是扛有若这个傀儡出来,与子贡相对抗。
所以郗虑传的这有头没尾半句话,就是要让是勋联想起这一大段儿来,想起孔子死后,孔门分裂的教训。郑玄的门人弟子很多,除掉挂了的,还有跑到天涯海角,不知道在哪儿隐居的几位,众人全都公推他郗鸿豫为大师兄——不是他学问最高,而是他年岁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