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2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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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咱试着从汉人那儿找找靠山看?
汉末中原大乱,无论士庶,都被迫逃向边地——往南过长江,至荆、至扬,甚至远遁交州;西南前往益州,东北前往幽州甚至辽东半岛、朝鲜半岛;往北自然就是逃去并州北部了。所以遁入鲜卑,或者被鲜卑所掳的也不在少数,其中不少汉人或有一技之长,或有经世之才,就帮助那些野蛮民族逐渐开化起来。鲜卑传统的原始公社制从檀石槐时代开始崩溃,逐渐迈入奴隶制社会,这些汉人在其中便起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
就中便有某位中原士人逃到了拓拔部中,被诘汾待以上宾之礼,向他请问富民强国之道,以及广袤的南方中原地区的基本情况。这名士人竭力吹嘘汉地的富庶,但也害怕因此会引发拓拔氏的觊觎,因而更言汉兵之强势——“汉有强弩利刃,其卒编伍得法、久经训练,是故有云:‘一汉当十胡也。’昔匈奴盛时,东并东胡、西却月氏,囊有草原大漠,而为卫、霍数战所败,遂有‘亡我祁连山’之悲歌也。”
这位士人说,此前权臣乱政,汉兵都聚集到中央去剿贼了(应该是指关东诸侯伐董卓吧),所以才让匈奴、乌桓钻了空子,只等内乱一定,必将反推回来,到时候匈奴啊、乌桓啊,一个都跑不了,定要算总帐。他劝诘汾,可攻匈奴,勿扰汉地,将来得着机会,一定要与汉室搞好关系,奉之为主,乃不惧蒲头、步度根也。
当然这种话,这位士人本身未必就信了,但他也衷心地期盼真有那么一天,则自己尚有机会返回乡梓,不必要如同中行说、李陵那般客死异邦、埋骨边地,甚至还留下千古骂名。
诘汾非常尊敬这位士人,自然也把他的话当作真理。诘汾的汉话,就是这位士人所教,而至于所谓是勋的“威名”、功绩,也是从此士人口中得闻——虽然僻处偏远,很多情报真要用心打听,总能打听着个大概,当然啦,更远一些的荆、扬、益、交等地这几年的状况,那位士人就根本打听不着了。
所以诘汾一遇危机,首先想到的,便是趁机依附汉家,让汉兵给自己撑腰。他听那位士人说,汉人是很仁慈的,只要向汉朝皇帝称臣,奉其正朔,年年进一丁点儿的小贡,则汉家必有财物赐下,遇有危难,还会发兵相助——“昔南单于呼韩邪力蹙,非北单于郅支之敌也,为呼韩邪南下称臣,汉遂发兵以逐郅支,甘延寿、陈汤万里远征,斩郅支首……”
至于其实郅支单于也想附汉来着,却被汉人施以分化瓦解之策,把他跟呼韩邪区别对待,先逼他西迁,又直取其庭,类似内情,你以为那位士人会说吗?
于是,就这么着,诘汾跑到前线基地来拜见是勋了,请求是勋归还他的族人,他愿意举族归附,向汉朝称臣,还把长子力微送到是勋身边儿来做人质。是勋说这事儿我还得考虑考虑,你先下去休息吧,等晚些时候我再唤你过来,给你一个说法。
当下命人将诘汾带将下去,却暗中吩咐,不要让他与窦宾等人见面,却置其归附的匈奴人当中,让那些匈奴人帮忙吹嘘自家的能为——包括有神奇法宝可放漫天火蛇,中者立仆什么的,都可以敞开了胡诹。
随即便召群僚商议。正赶上西河郡守郑浑押解一队粮车前来,顺便催促是勋速速进兵——您要再跟这儿慎着,不去打美稷,我后面粮食就快供应不上啦。因此是勋也召郑浑与会,通报了前数日与鲜卑大战的情况,安慰他说很快便有大批牛羊、良马运来,不但粮秣不缺,还能够拨一部分良马给郑浑,让他跟别郡交易物资。郑浑大喜,趁便进言道:
“既拓拔部有意归附,使君不如允之。即取力微来,拔之牲畜野虏之间,而教以圣人之道,坚其忠君仁爱之心。未来其得统部,可为汉家扫除北虏,安守边邑,则又一呼韩邪也。”
是勋微笑捻须不语。他心说郑文公你虽然也是一方名守,但在这胡汉之别上,终究还是太书生气了呀……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中儒家的毒太深了。你以为即便外族,只要教他儒家礼仪,教他忠孝仁义,他就自然转化成汉人了吗?他就从此不会再对中原政权构成威胁了吗?咱先不说汉人当中狼心狗肺的家伙也一抓一大把,光说后来的刘渊刘元海,那也曾久居中原,向大儒崔游学过儒家经典啊,司马炎把他比作由余、金日磾。可人家说造反就造反了,磕巴都不打一个!
“五胡乱华”,便自此刘渊为始也。
所以说,以这个时代的交通、通讯状况,以及军事技术而论,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北方草原行国问题,那根本是痴人说梦。汉家御胡,靠的是自身要硬,从来没有中原王朝强盛之时而不能敌胡的,也没有中原王朝衰弱之际而能却胡的。当中原王朝还不够强盛之时,对付胡人便只有分化瓦解,“以夷制夷”,或能稍轻其祸也。
因此自己确实有打算要扶持拓拔部,以敌匈奴,更用以将来制约蒲头、步度根、轲比能等,但我不打算靠着什么“圣人之道”去调教拓拔力微。要对力微凌之以威而施之以恩,这恩么……我可以尝试抄抄一千多年后另外一个外族所惯常使用的方法啊,说不定会有奇效!
第二十三章、乌帽子亲
不数日,没鹿回等部赎人的牛、羊、马全都送到了,但是勋却并不放人,跟他们说且稍待几日。又两天,小伙子拓拔力微终于抵达前线基地,跟随诘汾进帐拜见是勋。是勋注目观瞧,只见这孩子身量挺高,肩宽腰粗,是个猛将的坯子。他面庞晒得黑里透红,嘴唇上刚长出小丛茸毛,并未髡发(因为还没有经过成人礼),满头微卷的黑发编成长长短短数十条辫子,披散在肩后——倒有点儿象后世南美的某个球星,是谁来着?
力微进帐之后,先双手并拢,遮盖额头,同时俯首,深深一揖,随即屈膝跪倒,又是一揖到底,再分开双手撑地,磕了一个响头。是勋不禁皱眉,心说这是纯粹的汉礼啊,他学得倒是似模似样嘛,不知为何人所教?
眼神一瞥,就见力微身后除了他老爹诘汾外,还跪着一位,虽然身穿皮裘,却束发着冠,既没髡头也没辫发,貌似是个汉人。于是伸手一指:“此何人也?”
诘汾赶紧介绍:“此亦汉家大儒也,为小儿力微之师。”
是勋心说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称大儒?正待呵斥,那人却一揖到地,开口道:“区区为大人解说儒经,故大人以区区为大儒,实谬称也。当世而可称为大儒者,唯郑康成公、赵邠卿公尔,使君为康成先生高足,想亦通经之才杰,区区安敢言‘大’?”
是勋嘴角一撇——算你有自知之明——“卿何姓何名,何乡人也?因何而入于虏间?”
那人答道:“区区刘晓,为鲁恭王之后。世居江夏。初平中曾在雒阳为郎。董卓烧宫而西。虏骑纵横,因为掳至北地,得为拓拔部所留。”
鲁恭王之后,江夏人……那不跟刘焉、刘璋他们是一家子吗?要收鲜卑,却得见一宗室,这话儿怎么说的……姓刘的怎么到处留种,满天下都是啊!
是勋点一点头,暂不理他。却伸手虚搀,叫拓拔力微起来。他站起身,踱至案前,拍了拍力微的肩膀,假笑着对诘汾说:“此儿大是雄壮,吾甚爱之,欲收为假子,可乎?”
诘汾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大喜,磕头道:“小儿若得大人为父。强过在草原上为王!”力微也急忙再度屈膝拜倒,口称:“父亲在上。受孩儿大礼……”是勋拦住他:“且慢。汉家自有礼仪,收假子亦不可轻为也。我意明日汇聚诸将吏,并诸部大人,以成父子之亲,申我意之诚,及汝心之忠,可乎?”
诘汾、力微满口答应,旁边儿刘晓却紧皱着眉头,不明白是勋究竟是何用意。
于是当日午后,是勋即携众人——也包括窦宾等三名被俘的鲜卑大人——返回圜阴县城。事先已命秦谊将城中残破的学舍略加修葺,次日早晨,百僚汇聚,是勋穿戴起朝服高踞上首,即命诸葛亮引导诘汾、力微、刘晓等人步入正堂。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汇聚中,诸葛亮命力微跪倒在是勋面前。随即郭淮上来,解散力微的辫发,以汉俗扎束于脑后。诸葛亮手捧一托盘至是勋面前,揭开上蒙的素帛,只见盘上是一顶竹骨绢织的小冠。是勋即取过冠来,缓行几步而前,为力微戴在头上,其上施簪,其下结缨。
虽然简化了很多程序,但凡汉人全都看得明白,此乃“冠礼”也,行过此礼,就说明力微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成家,亦可立业。
戴完冠后,是勋便抚着力微的肩膀,大声说道:“今我收汝为子,为汝冠礼,汝虽鲜卑,自此亦为汉人,当有汉名。即从我姓,定名是魏。《淮南子》有‘魏阙之高’语,即可字为‘高阙’。”
力微赶紧拱手:“孩儿是魏,拜见父亲大人。孩儿慕汉久矣,常恨生于北狄,今得为大人之子,得为汉人,不胜之喜。必当竭诚以忠与汉,以孝于亲,方不负大人之所爱也。”
是勋微微而笑。这一番话,倒不是他教给力微——是魏的,他本来想看看这小家伙会怎么回应自己,想不到刘晓把他调教得不错嘛,汉话说得很正路,也颇有分寸。
他心说好啊,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乌帽子亲”了,你就是我的“寄子”了……
话说靠收假子来笼络部下,这可能是胡俗,汉人中这么干的很少。象刘备收刘封为养子,那是正经将其归入一族,还可能允其继承家业的(倘若刘禅跟他几个兄弟不出生的话)。至于董卓认吕布为假子,马超跟韩遂说你不要儿子了,我当你儿子吧,等等,那几位全都或有外族血统,或久居羌胡间,故此受其影响。再后来李克用收了“十三太保”,更是彻底的胡人胡俗。
汉人注重血缘传承,注重本族本姓,干父子关系往往只是口头说说,不真改姓的,若改姓则是彻底的依附,等于丢了祖宗,换一个家族,如同赘婿一般,定然遭人鄙视。所以一旦成年自立,往往都希望复归本宗——比方说何平变成王平。
胡人则不同,对于血缘、族系啥的并不那么在乎,大族兼并小族,便往往认小族之人为子,以族姓下赐,对方不但不会有啥不满,反而还会欢欣鼓舞——这说明你把我族当成你自族来看待啦。所以跟汉人(当然是有身份的汉人,不是平头百姓)说,我收你当养子吧,对方未必乐意——“吾可父事之也,然必不更姓。”要是跟胡人这么说,以大就小,他们肯定高兴啊。
所以当日是勋说想收拓拔力微当养子,诘汾当即赞同,力微马上就要磕头——这身份从人质一变为养子,是跳级啊,从今往后。是大人肯定会把我拓拔氏当成他最亲密的部属对待啊!
只是是勋并不打算按胡俗收养子。一则身为汉官而从胡俗。怕会引来不必要的攻讦,二则他也不通胡俗,就怕无法把主动权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惜汉俗中收养子又没啥特别的规定、礼仪,顶多就是聚饮一次,通知亲朋罢了,显得不够庄重,没法给胡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来想去,突然被他想到日本人了。
日本中世纪大小武士集团。互相结合的重要一法,即为“寄亲寄子制”,大武士团就是“寄亲”,好比老爹、本家,小武士团就是“寄子”,好比儿子、分家,靠着这种虚拟的亲子关系,把人心聚拢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跟是勋收服拓拔部,所希望达成的效果是一致的。
日本还有“乌帽子亲”的习俗。也就是少年在行“元服礼”也即冠礼的时候,会找一位身份较高之人为其主持。并且最后帮少年戴上代表成年的“乌帽子”。在武士团中,往往是上位武士为下位武士子弟戴乌帽子,成为其“乌帽子亲”,也即保护人,并且“赐以偏讳”。基本上等于说,双方不仅仅结为养父子关系,还同时结成了主从关系。
于是是勋便加以借鉴,只不过用汉家的冠礼取代了日本的元服礼,而且不仅仅下赐一两个字,干脆把自己的姓儿都给了力微了,还给起个汉名,定个表字。那么起啥名好呢?他想到力微的后裔是会建立北魏的(倘若历史照常发展的话),干脆,就起“魏”字罢了。
虽说将来曹家也可能建立魏朝,但避讳也从来避不到国名上,汉有许广汉、吴汉,也没见勒令他们改名啊。
冠礼、定名、取字完毕,是勋即双手搀起是魏,笑吟吟地对他说——同时也是向众人宣告——“吾今为朝廷守牧朔州,欲将州治设于美稷。高阙,汝可愿相助为父,以服匈奴乎?”
是魏似乎斜眼瞟了亲爹诘汾一眼,但便即便正色答道:“大人之敌,即魏之敌也。请大人将拓拔部众予魏,魏即统军自北,大人自南,夹击美稷,料无不胜之理!”
是勋心中暗笑,就猜到你们想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