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2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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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徐庶虽然觉得刘备这人不错,甘心出仕,但内心深处,隐隐的也有一些不安。首先,刘备的势力实在太过弱小,如今并非初平年间。几个大的势力——袁、曹、孙、吕。还有荆州刘表和益州刘璋等——都已经成了气候。就算刘备是高祖复生,他还有机会冒出头去吗?自己跟着他,会不会明珠投暗?
其次,刘备曾经跟随袁谭,跟曹操见过仗,但如今曹操在中原之争中占据了优势,又手捏皇帝,刘备与之为敌。前途将更为坎坷。自己辅佐刘备,要历经怎样的艰难险阻,才可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更大的几率是,历经艰难险阻,最终还是被灭掉……
所以这回是勋注目徐庶,苦笑摇头,徐庶就误会了,心说是侍中难道是在为我可惜,投了刘备将毫无个人前途不成吗?想到这里,就不免心下一凛。通体生寒。
酒席宴间,双方谋士你来我往。大放厥词,听得是勋一开始不耐烦,后来索性昏昏欲睡了。眼见得红日西沉,估计今天是谈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啦——能不能拉回正题都大可打个问号——他脑筋一转,突然把面前的酒杯一推,开口道:“吾已不胜酒力矣,今夕要叨扰子孝了。”
邓羲赶紧作揖:“侍中驾临敝庄,蓬筚生辉,何言叨扰二字?”他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啦,这谈判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结束的,而就算今天真能谈完,也不能让客人再打着火把跑几十里地赶回去啊,所以早就安排好了各人的寝处。是勋在众人中名位最高,他既然不想再呆了,又给张绣打了个眼色,那干脆就撤了席,有仆役引领众人前去安歇。是勋单居一院,由邓家负责卫护,刘备、张绣各居一院,各有己方十名部曲卫护,余部皆宿在庄外。
是勋所以赶紧打断了双方无意义的口水仗,他是想着,这种事儿得明白人跟明白人当面谈,也就是说,我得单独去见刘备。而且他此来的主要用意,也是要探查刘备如今的状况,是不是仍然抱有宏图大志,还是历经挫折,有些萎了——刘备要是还打算雄起,自己就争取把他说萎,要是已经萎了,那自己干脆再踏上一只脚,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进入寝室以后,即唤人取冷水来擦了脸,稍怯酒意,然后换了常服,出门来访刘备。才到刘备暂寄的院门口,突然一人自树影中迈步出来,深深一揖:“奉吾主之命,在此迎候侍中久矣。侍中请随庶来。”定睛一瞧,果然便是徐庶。
是勋也想跟徐庶好好谈谈,但可惜院子不大,没几步就到了寝室门前,所以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刘使君欲为窦耶,欲为隗耶?卿其为张玄耶,其为刘钧耶?不可不熟思之……”
是勋说的这是东汉初兴时事:窦即窦融,联合河西五郡,称大将军,后降光武帝,官至三公,名列云台;隗是隗嚣,割据陇右,阳从汉室而阴拒之,终为来歙、耿弇等将所灭。张玄是隗嚣麾下辩士,曾奉命游说河西,劝窦融等“各据其土宇,与陇、蜀合纵”,共同抗拒汉兵;刘钧为窦融长史,奉命向光武帝奉书献马,以申投诚之意。
说白了,是勋是在问:刘备肯不肯归从朝廷呢?还是专意割据一方?你徐庶作为刘备的臣子,是会助纣为虐呢,还是顺天应人,劝说刘备放弃无意义的幻想,跟从曹操呢?你仔细考虑一下吧。
徐庶当然会考虑,倘若刘备最终也无法成事,连割据一隅的蜀汉昭烈帝都当不上,那他跟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要是劝说刘备降顺曹……朝廷,说不定还能得封侯之赏。徐庶跟诸葛亮不同,他对刘备,就如同黄权、孟达对魏室一样,还真没有那么强烈的忠诚之心——再说了,这时候他跟刘备时间也还并不长啊。
当然啦,徐元直终究是有节操的,他不会这就撇下刘备跑路,也不会立刻暗通曹氏,是勋只是看出了他的犹豫,所以再略略加以点拨,使他内心的负面情绪得以扩大而已。
两人来到寝室门前,刘备已然出门相迎,把是勋让进室内,分宾主坐下。是勋先开口,问刘备:“玄德早料吾将夜访欤?”
他初见刘备,是跟太史慈一起去平原搬救兵,当时刘备为平原国相,故而称之为“刘府君”;后来在徐州再见。刘备说我已弃平原。你就别这么称呼啦。因而尊称为“玄德公”。但是如今是勋的名位已经比刘备高过太多了,他也得自重身份——这年月,自重者人恒重之,虽然这所谓自重,不过是自重名位而已——故而直截了当,就称呼刘备的字了。
刘备倒也不以为忤,当下略略一点头:“备闻侍中为曹司空守牧河东,遽尔来至南阳。必奉使命,欲与备有所语也。适才宴间不便相谈,私心揣度,必驾临备所,故此相待。”
“玄德当世人杰,惜乎时不与卿,乃至蹉跎至今,”是勋开门见山地问道,“昔从陶氏,而陶氏归曹。未知玄德何不同归,而反呼应袁谭?公孙将军见在。与袁氏不共戴天,玄德如此作为,岂不为人所笑?”
刘备苦笑道:“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也。陶恭祖与备恩厚,然自恭祖逝后,孟章(陶商)唯信令大父(曹宏),欲夺备兵,适有平原故人来访,备乃不得不暂从袁显思(袁谭)耳。”
是勋心说你这就是扯淡,固然你算麋竺一党,曹宏掌权以后不会重用你,但既然连麋竺都没在后陶谦时代遭到清洗,更何况你呢?我怎么就没听说曹宏打算对你下手?当然也不必要当面揭穿刘备,他只是问:“如今袁氏势蹙,玄德又难以北归,因而寄寓荆州,未知真欲奉刘景升为主耶?”
刘备点头道:“刘牧为汉室宗亲,礼贤下士,四方来归,荆襄太平。备既穷蹙来投,刘牧迎之郊外,此恩焉敢不报?”
是勋问道:“吾昔日曾探问玄德志向,玄德乃云:‘为今汉室倾危,奸恶弄权,主上蒙尘,故不度德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待重光汉室,得封侯之赏,便足慰平生。’今汉已在许,何不遽往投之,而乃蜷曲新野小县耶?”
刘备盯着是勋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昔汉在雒阳,董卓跋扈,后在长安,李、郭擅政,此非真汉也。今虽迁许,气象一新,然曹司空独秉朝纲,知为霍光也,为王莽耶?未见其真,乃不敢从。况昔侍中亦有所语,曹司空为无能容备者也……”
是勋有些不客气地打断了刘备的话:“然则玄德为汉耶,为己耶?若为汉室复兴,则虽曹司空不能容,即受其辱,君子又何惮耶?若乃为己,固不欲屈居人下耳。”你是一代枭雄,不是真的汉室忠臣,别人未必瞧得清,我可是心知肚明的,别跟我玩儿什么花样!你要是真的为了汉室复兴,没有私心,还怕曹操不能容你?个人荣辱跟汉祚延绵相比,究竟孰轻孰重?
刘备没想到是勋如此的一针见血,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货,但任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个上限,上限要一被突破,那就难免张惶。话说刘备本来就不是一个很会耍嘴皮子的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曹操要脸——曹操要碰见这种情况,说不定就开始耍赖糊弄了,刘备可做不出来——所以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词儿,只好低下头去,喝一口水,遮一遮羞面。
室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是勋心说我也没想三言两语就能真说服了刘备,再说了,就算说服了刘备,打算让他干啥?直接带队去投曹操?自己原本就不愿意向曹操举荐刘备,这回要是把刘备给说去了曹营,那我还是荐人啊,将来肯定要受他连累。难道还能够说动刘备从此披发入山,不再掺和乱世吗?别扯淡了呀!
自己此番来到南阳,所要做的,只是争取让刘备和张绣不起冲突,从而曹家不后院儿不起火而已。嗯,还是循着这个路数,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吧——于是开口问道:“吾未尝得见公孙将军也,玄德以为公孙将军何如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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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养寇自重
刘备最初起家,就是跟着公孙瓒,而且公孙瓒还跟他有同窗之谊——两人都在卢植门下上过学——所以虽然心里明镜儿似的,公孙瓒不是啥好鸟,嘴里还必须得捧上两句:“公孙将军才兼文武,威震华夷,亦当世之雄才也。”
是勋心说你光说公孙瓒的能力了,对他的道德品质不置一词,足见你老兄的良心还没被彻底抹杀——“公孙将军在幽州,以下犯上,挟杀刘伯安(刘虞),故乃前求朝廷之赦。是有才力,惜矜其威诈,记过忘善,太平时可为名将,乱世中难以复安者也。”不等刘备反驳,又问:“吾亦未尝得见袁青州也,玄德以为袁青州何如人也?”
刘备心说公孙瓒都被你贬得一钱不值了,更何况袁谭——袁谭那货我自己也不怎么瞧得上,我当初还真不是傍他,是想通过他傍他老子来的。想了一想,苦笑道:“备不愿讳人之恶。”我不打算帮别人涂脂抹粉,故而——对袁谭不予置评。
是勋笑道:“吾虽未见袁青州,其在青州所行,亦略有所闻。华彦、孔顺皆奸佞小人也,信之以为腹心,王叔治(王修)等备官而已。使妇弟领兵在内,至令草窃,巿井而外,虏掠田野。别使两将募兵下县,有赂者见免,无者见取,贫弱者多,乃至于蹿伏丘野之中,放兵捕索,如猎鸟兽。邑有万户者,著籍不盈数百,收赋纳税,三分不入一。招命贤士。不就;不趋赴军期。安居族党。亦不能罪也……”
他这基本上是在背书,语出《三国志?袁绍传》注引《九州春秋》,说袁谭信用小人,疏远贤士,搜逼百姓,民政搞得一塌糊涂。然而是勋的用意,并不是在骂袁谭——
“河北多才杰之士,而袁本初乃使其子专牧青州。虽政令荒诞而不知替,由此而见,本初亦妄人也。天子在长安而不知救,天子东迁而不知迎,乃复陈兵黎阳,欲截夺之。本初所营者,袁氏也,非刘氏也!”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又一转折:“然玄德以为刘景升又何如人也?”
刘备心说你跟我这儿品评天下英雄来了?一个一个说下去,最终要说到你主子曹操是吧?说普天下的诸侯皆不如曹操……难道你这回想到帮曹操来招揽我了?好吧。我且听听你能给开出啥条件来。当下想了一想,回复是勋:“侍中以为公孙将军不足以安天下者。袁本初亦非真心向刘,皆合其理。然刘牧为汉室宗亲,名列‘八俊’,荆州广大,传檄而定,以备赴襄阳所见,民皆安乐,士有所养,非袁青州可比也。论及民事,亦在公孙将军之上。”
是勋点点头:“未知玄德前往襄阳,得见赵邠卿公否?昔赵公奉天子诏而来,欲请刘景升兴师勤王,奈何才入州境,便闻刘景升郊祭天地,后又亲见其僭用九旒王旂,以是恼恨。由此而见,刘景升固欲复汉也,然所复者,恐乃鲁恭王之后也……”
刘表是西汉景帝第四子鲁恭王刘友的后裔,是勋的意思,刘表倒是不会叛汉,但他恐怕是自己想当皇帝吧!
刘备满脸的愕然:“吾未尝得闻此事!”
是勋也瞧不出来他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在假撇清,只好说:“吾久不得受教于赵公,奈何身奉朝命,不得前往探视……”赵岐自打当年跑荆州来搬了三千工程兵以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因而再没能离开襄阳,没能跑许都去侍奉献帝,是勋倒是挺想念他的——“明日写下一信,请玄德转呈,并可相问赵公前日之事。”
刘备言喏,心说行,刘表你也骂过了,下面轮到谁了?啥时候说到曹操哪?谁想是勋根本就不提曹操,反而说:“故彼三人,论其才、其志、其奉汉之心,皆不如玄德也,玄德无奈而下之。乃知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强挽,才雄之士,不得时则无以奋发。勋为玄德憾之,正所谓‘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刘备心说你这句话倒挺新鲜,不知道是哪位先贤所言——其实那是南宋刘克庄的词,他当然不可能听说过——想想自己半生遭际,不禁一股悲怆之意油然泛上心头。只好再喝口水,以掩盖不自禁流露出来的细微表情。
是勋接着劝他:“李将军当孝文皇帝时,不过一边郡太守耳,强欲从征,反身死而名灭。玄德若当太平之世,亦可为贤守牧也,乱世而乃奋发,惜乎其迟。既如此,盍保安地方,以待朝廷之召,奈何屈居刘表之下,为其攻张将军耶?张将军为朝廷忠臣,亦无大罪,攻张将军,与叛朝廷何异?!”
刘备心说你拐这么个大弯儿,原来还是在为张绣说项——刘表可是承诺了,打下南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