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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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髯,书卷气要多过官僚气。孔融先祭拜了,读了一篇短小的祭文,然后歇了会儿,正打算离开。这时候该轮到是勋诵读祭文了,他端着是仪手书的木版,在灵前愣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一跺脚,趁着孔融还没出门,“呜呼”一声,开口吟唱道:
“幽室一已闭,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孔融一只脚都踏出门外了,听了这诗当场愣住,然后缓缓转过身来,突然双手在胸前合拢了一握:“妙啊,好一个‘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是勋所念的,是半首陶渊明的《挽歌诗》,原诗一十八句,他给省了一多半儿,还把“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四句给缩成两句。原因无他,前面他记不全了。
是勋前一世对国学是有一定涉猎的,尤喜诗词歌赋,而诗歌当中,背得最多的就是曹操、曹植、陶潜、李白、苏轼这几个人的作品。从来不会抄诗不算是个好的穿越者,不会裁剪黏贴的穿越者也不算是个好的现代人。所以自打进了是家,他就琢磨着靠抄诗来扬名,可是抄谁的好呢?
曹操的?不行。曹操很多诗篇创作的年代都不确切,天知道他这时候有没有已经做出来了。天知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不是他少年时代所作,等老了才跑长江上把槊一横,装模作样地吟出来?这时代可不敢抄袭了被当场擒获还满嘴喷道理,再说了,他敢跟曹操讲道理吗?
曹植的?也不保险。他实在不记得曹植是哪一年生人了。即便这时候曹植还是个小孩子,天晓得这孩子是不是天赋异秉,一落地就会做诗了呢?顶多也就《七步诗》抄起来没负担……要是撞了车,倒是可以去跟曹植掰扯,可万一曹家老爹出来帮着撑腰……他还是不敢去跟曹操讲道理啊!
李白尤其是苏轼,距离汉末时间太久远了,时代风格完全不同,就很难生搬硬套。难道要在这个时代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吗?唱“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吗(这个肯定最不靠谱)?这时代当道的是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都刚开始流行,更别说词了,谁能听得懂那些宋代市井风味的词汇啊!
最合适的只有一个陶潜陶渊明,东晋和汉末,词汇用语变化不大,并且没有五胡侵入污染了中原音,声调也基本协调,尤其是陶渊明那套审美格调很符合这时代腐朽士大夫的口味。中(三声),咱就抄陶潜的!
可是抄诗就得争取一炮而红。这时代青楼业也不发达,不能学那些穿南北宋或者明朝的成功人士,你现在跟妓女面前吟诗,压根儿就没人理你——这时代不是豪门家养的女妓,大多没啥文化,更不可能因此在士人当中传唱起来。你就得在士人当中吟诗,还最好在个名士面前吟,最好在个懂诗爱诗的名士面前吟。
而孔融,无疑就是北海国内最好的靶子。象是仪这票豪族、官僚,还有郑玄这类学者,平常就不见他们吟诗唱曲儿,一门心思全扑在政务或者学问上了,你跟他们面前咏叹得再牛逼也是对牛弹琴。原本最佳的标靶是曹操,只可惜曹操不在北海,这时候恐怕还在近千里外的广陵郡招兵买马哪。
这天也真是碰巧了,竟然在王家的灵堂里撞见了孔融,此时不吟诗,要更待何时?也正好陶渊明有几首《挽歌诗》,是勋也还记得半首几句的,于是略加篡改,就拿出来贩卖了。
他料得一点儿也不差,孔融身为“建安七子”之一,东汉末年的著名诗人,即便独立于各自的时空,相隔着漫长的岁月,那跟陶渊明也必定心灵相通啊——咀嚼回味了一下以后,当即拍手叫好。而满堂上的其他那些官僚、显贵,包括是仪,全都大眼儿瞪小眼儿,完全品不出来这诗究竟好在哪儿。
当下孔融就问:“这位少年是……”是仪赶紧出列:“舍侄是勋。”孔融冲他点点头:“很好,很好,余明日便将返回国都,子羽且携令侄来见余吧。”
于是是勋第二天就跟着是仪出了营陵城,前往北海国都剧县。两人同车而行,还带着五名家奴和二十名土兵沿途保护——可是是勋琢磨着,上回我们同样二十多人,不也被人打得跟狗一样么?就这些货色,管巳一个能打十个,管亥虽然没见动手,就那身板儿,估计打三五十个不在话下。
所以他这一路始终就肝儿颤,瞧哪儿都似乎立刻会冒出黄头巾来的样子。是仪以为他对于拜见高官这种事有点儿怯场,还帮忙打气:“孔北海之仪容当世无双,然而亲慈和蔼,谈吐亦甚诙谐,宏辅大可不必慌张。”
是勋心说我怕谁也不会怕孔融啊。象祢衡那种臭嘴臭脾气,孔融都能受得了,我这么一老实孩子,还怕得罪孔融吗?
好在于路平安,很快就进了剧县城,入国相府拜见。孔融询问了一番是勋的年龄、履历,完了就问:“前日王子陵灵前所咏之诗,是旧作呢,还是临时拟成的?”
是勋赶紧摇头:“勋实无倚马成文之才,此为前一夜辗转难眠,因慨叹人生短促,如秋华之瞬间凋零,反复思索才吟咏所得。”开玩笑,要是假模假式承认自己文思敏捷,对方要自己当场做诗可怎么好?就算抄也得花时间琢磨抄哪首合适不是么?
瞧起来,孔融对他挺感兴趣,完了又问:“尚有哪些旧作,可一一吟来,容余叹赏。”
这倒比较好办,既然说是旧作了,那对体裁、题材、内容啥的就没什么特别要求,可以随心所欲地抄袭。于是他略微想了想,还是继续抄陶渊明好了——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此诗大有蕴意啊,”孔融鼓掌喝彩,然后转头望向一脸茫然的是仪,“不意汝家竟有如此荣木啊!”
是勋这个汗啊……荣木就是木槿,陶渊明此诗是慨叹木槿花朝发夕落,从而告诫世人,祸福由己不由人,必须凛遵圣贤之教。虽说光“荣木”二字,有繁茂的大树之意,确实可以用来称赞他人,但紧跟在这首诗后头……你丫是在咒我早死吧?
正在毕恭毕敬地腹诽,孔融再问还有吗?是勋被迫又抄了两首,孔融越听越是赞叹,一个劲儿地又催,是勋终于彻底地怒了——你丫有完没完!你以为我是陶诗全集啊?我能记住这三五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他嘴里不能这么说,只好转换话题:“虽云诗以言志,终究不比经义,大丈夫当以研修圣人之言,匡扶社稷为己任,安能孜孜于吟风弄月耶?”
“此言大善,”孔融再次鼓掌,完了问他,“宏辅师从何人,治何经典?”
又来了……是勋只好腆着脸回答:“本在远郡,未有良师,都是自学而已,其间种种不解之处,正无可求问。”
孔融点点头:“宏辅良才,余若能得而教之,平生之幸也。”接着话锋突然一转:“可惜近日国事倥偬,难有闲暇,可惜啊,可惜啊~~”
是勋心说没空教我你说个屁啊!赶紧接话碴儿,说:“勋才与郑益恩相交,只是尚未来得及请益。”
孔融摇头:“益恩诚为忠节之士,惜乎天资平平。康成先生所学,有如汪洋大海,益恩仅得一瓢而已——不值得去学。”他低头想了一想,忽然又一拍巴掌:“都中恰有一位才士,亦曾师从康成先生,余这便写下一封荐书,宏辅就其而学,定能有所补益。”说到做到,当场取来牍片,“刷刷刷”写了封信,题头是:公祐吾弟。
是勋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位“公祐”是谁,瞟了是仪一眼,看神情他也很含糊。不过既然是郑玄的弟子,孔融又一力举荐,想必不会是一般货色吧,多少能通个一经两经的。于是他连连道谢,接下了木牍。
孔融叫一名仆役领是勋去找这位“公祐”先生。这位的住家距离国相府倒是不远,穿过两条街,很快就到了。敲开门,把荐书递进去,时候不大就有佣人出来领入。迈步到堂前,只见一位中年男子昂然而立,黄面长须,最稀罕一双眼睛,瞳色颇淡,盯着人看的时候,就仿佛要直透进对方内心里去似的。
是勋上前见礼报名。对方也深深一揖:“某是孙乾。”
我靠来!原来竟然是这位孙公祐先生!
第二十二章、国中无将
孙乾孙公佑,是刘备早期的重要谋士之一,可是《三国志》上他的传记短小得令人发指,貌似除了奉命去联络过袁绍和刘表以外,就没干过什么正事儿。估计这位也就一字面意义上的“名士”,就靠着名头来帮人牵线搭桥了,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没什么用,刘备还挺看重他。
从此是勋就跟着孙乾读书了。孙乾的名头倒也不是盖的,但凡经书上的问题,只要是勋提得出来,他就全能回答得上——至于靠谱不靠谱那就两说了。因为是勋发现这票古人研究经典,存在着两个很大的弊病。一是无逻辑,貌似夫子的理论除了用“仁”、“忠恕”等几个大而化之的抽象概念能够串起一部分来以外,其余全是散的,相互间全不挨着,并且经常矛盾。对此汉儒满不在乎,大家只在文字和句逗上死抠,从来不琢磨各句话之间有没有更深层的内在联系。
其实这毛病也是夫子留下来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蔽你妹啊!
二就是先有理论,再有研究,先确定夫子一定是对的,再从言辞之中去证明他对,并且完全不考虑时代局限性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对此,是勋作为一个两千年以后的人,他是有自己比较独特的想法的,但是不敢说——除非先成了大儒,否则说了也没人听,即便有人听到了,也只会骂他是异端,朝他扔石头。
好在是勋不在乎,经学只是他向上爬的垫脚石而已,他不想当郑玄,也不怎么想当孙乾,在乱世当中做个学者,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嘛——好歹也得做个豪门的清客啊!
只可惜,对这贼老天还真是不能存什么奢望,这才春尽夏来,统共学了不到三个月,孙公佑就要离开北海国。
原来那回是勋他们从复甑山上下来,回到营陵一汇报悲惨遭遇以后,孔融、是仪、王效、王修等人一方面重新部署国中防御力量,一方面赶紧再派人到各处去哨探。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虽然从王忠嘴里打探到了北海的情报,黄巾贼却并没有大举入寇的迹象,反而从琅邪转道泰山、济南、平原,直奔冀州勃海郡而去。
后来才得着比较确切的情报,原来就在同一时期,黑山的黄巾余党于毒、白绕等人也率兵东出太行山——估计这两支革命队伍是打算在冀州境内会师。王修担忧地说:“青州贼三十万,黑山贼十余万,倘若合兵,关东再无宁日矣!”
倒是孔融沉着冷静,并且还安慰他说:“袁本初方领冀州,他四世三公的出身,难道还怕黄巾贼吗?有他坐镇,诸君不必烦忧。”
后来是勋听说了这话直撇嘴——四世三公跟能不能打,怕不怕黄巾又有什么逻辑关联了?想不到孔融还是个“唯血统论”的反动分子哪!
不过事后的发展完全出乎孔融的预料之外。且说黑山贼出了太行山以后,并没有深入冀州——因为袁绍陈兵界上,防备得非常严密——而是南下先杀入防备薄弱的魏郡,然后渡过黄河,进入了兖州的东郡。东郡太守王肱无法抵御,就经过袁绍的介绍,去河内接来了一支客兵——行(代理)奋武将军曹操。结果曹操在濮阳城下大败黑山贼,把他们又赶回河北去了,并且随即就鸠占鹊巢,代替王肱当上了东郡太守。
袁绍继续在边境线上如临大敌地目送黑山的残兵败将退回太行山区。然而这位可怜的“四世三公”出身的袁大公子,简直有如风箱中的老鼠一般,两头受气,兵马全都用来防黑山了,结果被张绕、管亥领着青州黄巾直插他老窝勃海,差点儿就直接端了他起家的根据地——勃海郡治南皮。
袁绍没有办法,利用完了代理奋武将军的曹操,再利用正牌奋武将军的公孙瓒,派人向右北平求救。于是公孙瓒领兵进入勃海,在东光杀死了张绕,赶跑了管亥,甚至一路追杀到平原境内,还把个小弟刘备就留下来做了平原县令,往青州插进来一根钉子。
青州黄巾这一下差点儿就被打残,只好在平原、东郡的边境线上来回转磨,又先后遭到曹操、刘备这两大狠人的不断追剿。孔融等人得着这消息是弹冠相庆啊,感觉用不了多久,管亥就得授首,青州就能太平。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勋眼前突然冒出来管家那小罗莉娇俏的面孔,还有高高噘起的红唇——黄巾要是完蛋,估计管家父女一个都跑不了吧,象他们这种头领级别的人物,各郡县肯定是画影图形要全力追缉啊。
青州黄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