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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冬至-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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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的一天是在惶惑中度过的。他没见过这么大的学堂,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些人穿着他没见过的衣服,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学堂的墙上没有孔夫子,授课的也不叫“先生”而叫“老师”。他想在找那个叫“家彤”的少年,可是,满屋子的人都打量遍了,没有一个眼熟的。
  浑浑噩噩地呆了一上午,随着一声钟响,散学了。周围的人都拿起书本往外走,只有冬至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门口突然探进一个脑袋,看见冬至,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冬至疑惑地细看,竟是那天晚上的少年“家彤”,他不禁展开了笑容,叫:“家,家……”忽然想起了娘的吩咐,声音低了下去,“二少爷。”
  家彤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回家。”冬至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跟着他跑出屋子。
  在学堂的后院里,种着两排枫树,叶子已经被秋风染成了红色,象一棵棵摇曳的火炬。冬至跑到这里,一抬头立时呆了。透过树叶的缝隙,他看见湛蓝的天空,就像最滑的缎子一样。
  他仰着头跑,不留神撞到家彤身上,两个人都是一个趔趄。家彤看到他窘得泛红的脸,笑了,也仰头看看天,说:“你没见过枫树?”
  “嗯。”冬至点点头,“真好看。”
  “听说是建校的时候栽的呢,有十几年了吧。”家彤指指枫树下的石阶,说,“坐一会儿?”
  冬至又点点头。两个少年跑到石阶处坐下,正午的阳光晒得身上暖茸茸的,家彤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沉默了一会,冬至小心地开口:“我,早上没找到你。”
  “当然了,”家彤笑道,“我比你高一个班呢。”
  “高什么,班?”冬至不解。
  “就是?”家彤抓抓脑袋,一下想不出怎么解释,“你以前没上过学吗?”
  “上过。我们村里都是一块儿上的。”
  “这里不是。每年都学不同的东西,你要考试,考过了才能升班呢。”
  “噢。”冬至似懂非懂。
  “以后你就知道了。”家彤不耐烦再说。他忽然细细打量冬至,冬至被他瞅得低下了头,悄悄红了脸。
  “咦,你怎么跟女人似的,动不动就红脸?”家彤觉得好玩,更加贴近了些。“哎呀,你的眼角有个脏东西。”
  “是吗?”冬至慌乱地用手去擦。
  “不对,不对,是这边。”
  冬至换了一只手。“还是不对。”家彤自己动手一抹,没抹掉,再抹,突然失笑:“哈,是一颗痔。”
  冬至也忍不住笑了,说:“对呀,我右眼角是有一颗痔,我娘说是泪痔。不吉利的,想给点了去。可是离眼睛太近了,人家不敢动手。”
  “怎么不吉利?”家彤好奇地看了又看。
  冬至躲来躲去躲不开,只好伸过脸去让他瞧,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小时候哭得多吧。”

  第三章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家彤抻抻懒腰,说:“走吧,外面肯定等急了。”
  “有人等吗?”冬至跳起来。
  “嗯。”家彤跟着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不然怎么回家。”
  一出学校后门,一辆人力车从拐角处冒了出来,直接拉到他们身边停住。家彤当先坐上去,伸手拉冬至。冬至摇摇头,说:“我还是走路吧。”
  家彤笑了,说:“你认得路吗?”冬至看看周围陌生的街道,犹豫着又摇摇头。
  “那不结了,上来吧。”
  冬至看看洋车,又看看家彤,终于伸出手,上车坐在家彤身旁。
  车夫抬起车把,扭头问:“回宅子?”
  “不,去铺子。”家彤抬手把遮阳蓬翻下,把两人罩在阴影里。
  “好勒,坐好了啊。”车夫脚下使劲,向巷口飞跑。
  冬至一路上东张西望,感到两眼不够使。街巷两旁的店铺外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酒楼里传出诱人的饭菜香味,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和刺激。
  家彤的兴趣却放在冬至身上,那张变幻着不同表情的脸带给他很大的快乐。他扫扫周围熟悉的景物,心想:有那么好看吗?有那么令人着迷吗?他把头上的遮阳蓬又推了下去,让冬至看得更清楚些。
  可惜学堂离铺子挺近,让两人的快乐没能持续多久。吉祥米店的大门冬至还是认得的,车一停,他就跳了下来。
  家彤探身把书包递给他,说:“明儿一早我来接你?”
  冬至又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着没有回答。正在这时,从米店铺里走出一个人,看到家彤,一愣,叫:“你怎么过来啦。”
  冬至回身一看,说话的是个高个子,他估不太准年纪,可能有二十多岁吧,穿着黑缎子的长衫,手里夹着一根纸烟。
  家彤却从车上下来了,叫:“哥。”
  “是二少爷的哥哥?”冬至心想,“那就是大少爷了。”他赶紧退了两步,闪到一边。
  大少爷漫不经心地冲弟弟点点头,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那个身影。消瘦而挺拔的身材,土气但合身的衣服,衬着一双纯净中带出些许惊慌的眼睛,让他看了心里一动。
  他用手里的烟指指冬至,问弟弟:“那是谁啊?”
  家彤冲冬至招招手,说:“过来,这是我大哥,殷家树。”又转向大哥,“嗯,这是李冬至,住在咱们店里的。”
  “李,冬至。”家树微微皱眉,稍顷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你爹是李大友?”
  冬至被这个微笑弄红了脸,不知怎地感到有些羞愧,点了点头。
  家树又问家彤:“他怎么和你在一起啊。’
  家彤说:“爹让他和我一起上学。”
  “是吗?”家树瞥了一眼冬至,抬起一只眉毛来做了个诧异的表情。
  冬至如坐针毡,踌躇半晌,还是小声说:“大少爷,二少爷,我进去了。”说完,转身就往店里跑。
  家彤在后面喊:“明早来接你啊。”
  冬至远远地答:“不用了,我自己走。”
  家树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儿。看着烟圈慢慢扩大消散,他忽然笑笑,把半截烟弹进街边水洼里。
  冬至一口气跑到自家小院门口,才停下来喘息。不知为什么,想起大少爷看过来的眼神,他就觉得后背发冷。
  一进院,李大友的叫骂声传了出来:“酒呢?就这么点儿,打发叫化子!”
  然后是月荷的声音:“少喝一点儿,下午还要看库呢。”
  “我呸!”一件东西随着骂声飞了出来,冬至下意识低头,那物件擦着耳边摔在地下,砸成碎片,原来是个瓷酒瓶。
  喜凤的哭声响起。冬至赶紧冲进屋去,看见爹揪住娘的头发,正向墙上撞,小妹坐在屋角,哭得脸变了型。
  冬至扑上去抱住李大友的胳膊,叫:“爹,爹,别打娘,别打娘……”
  李大友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骂道:“滚开,小兔崽子!”冬至顾不上捂脸,趁着爹的手松开,奋力把娘挡在后面,
  “有靠山了是不是?反了你了!”李大友急红了眼,四下乱看,瞥见门后的扫帚,抄在手里,向冬至身上打来。
  冬至不敢还手,又顾着娘,肩上重重挨了一下,“哎哟”一声痛叫。
  一直沉默的月荷突然爆发,伸手拼死一推,李大友猝不及防,踉跄着坐到地上。屋里的人都愣了,连喜凤也吓得忘了哭。李大友看看手里的扫帚,又看看面前的妻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月荷极力克制着手的颤抖,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块银元,仍在李大友身上,说:“你拿走,出去买酒喝吧。”
  李大友呆了一下,站起身,一手拿着银元,一手指着月荷的鼻子,说:“臭表子,你和你那个杂种等着,你们等着……”
  月荷和冬至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李大友又骂了几句,气哼哼地走了。
  月荷抬手捋了捋被揪得蓬乱的头发,回身平静地问儿子:“没吃饭吧,我去把菜热热。”
  冬至猛然抱住她的腰,带着哭音儿叫:“娘!”
  月荷忍了许久的泪一滴滴落在儿子的后背上。
  在吉祥米店后院,金桂正在吃饭。她的儿子殷家树躺在一把摇椅上,一边抽烟,一边和她聊天。
  金桂问:“家彤怎么不进来?知道我在这儿,也不打个招呼,真没规矩。”
  家树不以为然地说:“他一个小孩,哪儿想得了那么多。你别老找他的不是,怪没劲的。”
  金桂撂下筷子,骂道:“好心当驴肝肺!他是小,他娘可不小,你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定怎么算计呢。哼,我寻他的不是?等你爹一死,人家该寻你的不是呢。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米店……”
  家树举手求饶,连连说:“行,行,我错了,我错了……”
  金桂叹了口气,接着吃饭。半晌,家树忽然问:“新来的那个李大友是咱家什么人啊?”
  金桂看看儿子,问:“一个穷亲戚。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事。我看见他儿子了,好像跟家彤一起上学。那学校挺贵的吧,爹怎么这样舍得?”
  金桂掩饰地笑了笑,说:“你爹心软,经不起人求啊。”
  家树把烟灰弹在地上,笑嘻嘻地说:“问题是,爹舍得不奇怪,娘你也舍得,这才奇怪。你一向不是乐善好施的人啊。”
  金桂“咣”把碗一放,说:“你存心让我吃不下饭,是不是!”
  家树一跃而起,坐到金桂对面,盛了一碗饭,笑道:“我不抽烟了,陪你一块儿吃。”
  金桂无可奈何,动手盛了碗汤喝。
  家树吃了几口,又说:“娘,你再给我点儿钱呗。”
  金桂口里的汤呛了出来:“又要钱,前儿给你的呢?
  “请朋友看戏了!”
  “你啊。”金桂恨恨地说:“就知道捧戏子。你没听见街里街坊的都在议论你,说……哎呀,我都说不出口,说你和那个唱旦的小什么……”
  “小香莲。”家树端起金桂手边的汤碗喝了一口,替她补充。“听他们瞎说……”
  “那你就别去,挺大个人了,和个戏子混在一起。你早该成家了,成了家,我也不至于老这么操心……”
  殷家树终于有些失了耐心,说:“得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我不想娶亲,怎么着!谁爱娶谁娶。你就说给不给钱吧,不给我到别处弄去。”
  “唉!”金桂长叹一声,在儿子满意的目光中打开了钱匣。丈夫没指望了,儿子已经是她唯一的依靠。

  第四章

  冬至只坐过这么一次殷家的洋车。他很快就熟悉了从家到学校的路,家彤在数次邀请被婉拒后,也就不再勉强。不过,他俩保留了放学后,在枫树下坐着聊会儿天的习惯。
  一天下午散学后,家彤照例去冬至班上找他。还没走到跟前,他就听到阵阵反常的喧闹声,过去一看,教室的门紧关着。家彤使劲推了推门,没推开,侧耳细听,里面一个声音在叫:“弄脏了我的衣服还嘴硬,今儿跟你没完。我打折你一条腿,让你跟你那个瘸子爹一样。”然后就是噼里啪啦的动手声。
  家彤觉得不对,一边拍门一边喊:“冬至,冬至……”教室里静了一瞬,还是那个声音:“怕什么,别停手。”踢打声随之又起。
  家彤急了,开始拼命砸门,可是没有人来开。他后退几步,冲过去一脚踹在门上,门应声而开,“咣”撞到墙反弹回来,木屑飞了一地。教室里面的人都被吓住了,停了手目瞪口呆地盯住门口。
  屋子中央插着腰坐在课桌上的胖子,家彤认得,是吉祥米店隔壁,刘记绸缎庄掌柜的孙子刘常胜。另外围在一起,好像在遮挡什么的三个人,他看着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刘常胜看见家彤,跳下桌子,脸上堆起微笑想搭话,那三个人一看他这样,本能地放松了戒备。就在这时,从三人身后,传来“呜呜”的叫声。家彤推开迎上来的胖子,过去一看,地上嘴里堵着的破布,正奋力扬起头来的正是冬至。
  家彤一下就红了眼,想也没想,抡起书包就砸了过去。他忘了书包里的砚台,“啪”,正砸中刘常胜的额头。刘常胜“哎哟”一声,捂住脑袋蹲下。慢慢地,手指缝里渗出血来。
  几个孩子都傻了眼,呆呆地盯住刘常胜那越来越苍白的脸。半晌,一个人跳起来,以变了调的声音喊:“砸死人了!砸死人了!”家彤猛醒过来,心说:“完了!闯祸了!”也来不及细想,抓住冬至的手,喊了一声:“快跑!”两人冲了出去。
  校门口等着接家彤的车夫看见两人跑出来,拖起车来招呼。谁想到两人根本不理他,一溜烟的跑走了,弄得车夫摸不着头脑。
  这一跑就跑到镇外的柳河边。冬至先停下脚步,弯着腰喘息着说:“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家彤一下瘫倒在地上,说:“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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