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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16岁少女-第11节

小说: 16岁少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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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时间我常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远隔数千里母女之情通过许多陌生的手往来着。母亲一下子琐细起来,饮食、气候什么都不漏下,甚至还问起大便,她不厌其烦地提到吃杂粮的弊病。我知道这万万答不得,因为信不比档案,父亲在一旁也会一目数行地读它。 
  这天,我们宿舍每人都收到一封家信。吴国斌读信总是脸冲着壁,仿佛字会在额头上显现出来,匆匆一看,又会像烧密电码似的把信烧成灰烬。钱小曼则不,眼睛随着信的内容变化,或弯成圆弧形的钩月,或渗透泪水,我见过阿娘的字,形状很古怪,小小的,像是发育不良。我那封家信照例是母亲写的,除了乱问一气之外,她还提到父亲: 
  〃……每天吃夜饭,我们两个就会讲起你,女儿现在又在吞高粱米……〃 
  父亲从前在饭桌上从不言语,像条鱼,既进食又呼吸却不说话。他的缄口为贵影响了这个家庭的美满。如今我的离去使他找到了话题。我庄严地觉得自己拯救了这个家,如果真是如此,我情愿永世在外飘零。 
  旁边的倪娜读着信,突然翻身坐起,〃我母亲病危。〃她说,像在宣布一件公事。 
  〃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她把信递给我。 
  信是倪娜姐姐写来的,通篇都是诅咒般的谴责,如攻击一个政敌,有关她母亲的病不过是她列举的材料,她说是倪娜通病了母亲。 
  〃她该进疯人院!〃我说。 
  〃母亲不愿离开继父我太伤心了。我出走了两年,负气地投奔乡下一个远房姑姑。母亲就是那时病的。〃 
  〃可她到底还是没长些志气离开他。〃 
  〃小姑娘,我一向也那样想,恨母亲缺乏骨气。直到最近我才体谅到母亲的难处,我去信向她道歉。你不知她有多爱我,她收到信几乎晕倒,可我没想到那会导致她旧病复发!〃她难过得缩起身子,高高耸着肩,像受尽孤独磨难的骆驼。 
  〃你道歉是真心的?〃我实在不懂。爱一个品质不良的男人!爱变得糊里糊涂邪气十足,实在是可鄙的弯曲。 
  〃小姑娘,记住这话:爱人不仅仅是爱优点,还会爱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爱太复杂太复杂。〃 
  当初我想假若爱真是暧昧不清,我愿弃之,永葆冰清玉洁。后来我走了曲曲折折的路,尽半生之久才摸索到爱情的真谛,它实在是个包容万象的复杂玩意。我在心中纪念这出色的女人,年方十八,她就担待起女人所有的沉重桎梏…… 
  后来倪娜递交了事假单,回来整理行装,她像预料到有大变化似的把那面心形的镜子递过来送我。我说你回来还要用的,她摇摇头。我帮她把被子捆扎好,一面让她独自出门千万小心。 
  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她叹息一声,人软软地倚着我:〃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实情。这次由瓦西里陪我去见母亲。〃 
  刹那间我心里唯一的温柔影子倒坍了。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在议论瓦西里把马卖了。我的痛楚在于我输给了瓦西里,他破门而入,抢走了我的朋友!我一无表示,任她怅怅地瞧我。她在我跟前心酸得犹如失宠的孩子。可我执意没对她说一句祝福的话。我的铁石心肠铸就了我对她永久的愧疚。 
  事后我时常忆起那个过程,许多珍贵的细节已变老化,如旧细胞的消亡,剩余的只是上述那些被消蚀空的骨架。我比任何阶段都清醒,是我抛弃了朋友,把她越推越远。 
  等他们两个提着旅行袋,瓦西里揣上卖大马的人民币准备上路时,卷毛头赶到了。人与人之间暗伏的因果制约镇服了阿婆她老人家,她的重天命又顺着血缘一脉相承地过给我。我总觉得卷毛头晚到一步;过不了多久,这对人就会各自垂头丧气地回来。然而因为卷毛头收到的是心爱姑娘的加急电报,他才心急如焚跑回来。他无形之中毁了自己的初恋。因为是他亲手毁的,才得不到任何补救。 
  他举着那封电报奔去,他摇晃它并且高高举过头顶,一只军用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跃荡在他膝边。他是抄小路来的,绕过一片酷似沼泽的泥泞洼地。适时,那一对恋人已端坐在驾驶室里,那是一辆拉粮货车。瓦西里的手正握着那女孩的手。 
  我永世忘不掉卷毛头当时的表情,那完全是男人的受挫。他的脸灰掉了,用嘴吸气,眼睑那儿哆嗦着,有如丧家之犬。他递上那份电报,始终站得笔挺。等那对恋人在他面前搀扶在一起下了车走远,他才缓过来。谁也没招呼他,我想他也未必能认出大家。 
  电报给倪娜带来她母亲的死讯,冷冰冰地打着规范的小字母病亡,已于昨日大殓。下面没标落款,不过无论是姐姐或者继父他们都憎恶她。母亲倒下,倪娜在家的根就掘断了。她踉踉跄跄地奔进宿舍,扑在像坟头那样隆起的铺盖卷上。 
  倪娜没落一滴泪,她竭力与哀伤抗拒。翌日清晨她与恋人依偎着去了连部,要求开结婚证明。我早预料,假若卷毛头晚到一步,这对恋人从北到南纵贯大半个中国必定会厌倦J可惜卷毛头剥夺了倪娜的考察机缘。 
  她们的婚事引起轩然大波。连部拒绝同意,以连纪相卡。但瓦西里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起马架子,那只是个简陋的马棚。能看见知青头乌眼鸡般地在周围踱来踱去。 
  我清楚没人能阻止倪娜,在极端痛苦之下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母亲死了,那仿佛成了个巨大代价,使她的婚姻牢不可破。 
  倪娜风冠霞被当新娘那天,她寸步不离我。她柔顺地由我打扮她,我用丝巾做成个华丽的发结,佩上这唯一的奢侈品,新娘飘飘欲仙。我感慨十八岁是楚楚动人的青春巅峰,再后来就衰老了,走下坡路了。最美丽的只能是十八岁的新娘。 
  那是个阴霾的夜晚,瓦西里约好七点来接他的新娘。六点半时连部突然通知召开全连紧急会议。走进会场,遇上瓦西里忧愁的目光,倪娜的脸上时苍白了。他们彼此像陌路人那般隔得远远的,偶尔才惶惶惑惑地交换仓促的一瞥。幸福即到之时,往往是人最脆弱的时刻,谁都不敢在这时跟命运打赌。 
  会的气氛紧张,知青头这只鸟眼鸡的开场自即是:〃同志们战友们!召开此会是为了狠刹歪风,巩固上山下乡成果。最近嘛,在场的个别人大要流氓手段,企图腐蚀我们这支革命连队。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熟视无睹!绝不能袖手旁观!〃 
  凶多吉少。从知青头的气焰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失态了,要抽筋要发泄一肚恶气邪气,他指手画脚,尽管说的是政治套话,可样子更适合骂粗野的脏话。事实上那种愤慨已显露了泄私愤的真相,我担心他抽笼里已藏好一把杀牛的尖刀,因为他的嘴咧得像狰狞的亡命徒。 
  〃他太可怜了。〃倪娜真切地说,眼睛湿浸侵的。这大概勾起她对他一闪而过的好感,一个男人为了她失去理智,她或多或少会泛起温情。 
  下面有人拼命鼓掌,都是平素爱嘲弄瓦西里的。有人还激越地喊: 
  〃把那坏小子揪上来!亮一亮相!〃 
  〃狠狠地罚,来真格的!〃 
  正在此时,万林强匆匆跑进来。知青头骄傲地斜脱了他一眼,尖锐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大胆说,怎么罚法?〃 
  〃罚新郎买两箱甜酒!〃 
  〃灌醉他!〃 
  〃谁让这小子独占花魁!〃 
  我想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头碰死了,而知青头他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蠢就蠢在体察不了人心,毒就毒在太放任自己。他总以为失败于几个同他作对的人,所以他恨不得搞垮他们,压服他们。他甚至来不及想还会有新敌人。他又在那儿咆哮一阵,抛出许多大帽子。可惜会场上啼嘘声不断,直到他到处找水喝。 
  万林强上场了,这个人我是熟悉的,我期望他来搭救倪娜。成全她就如成全我,我想他会尽力。 
  他说:〃我刚从林区知青办赶回来,知青办的意见是:知青们结合完全合法,属于扎根边疆的壮举、所以,不必再提什么刹歪风,这是正气呵!〃 
  我感到自豪。这个人他与我已毫不相干,但他的正义、善行。魄力仍激起我神秘的神魂颠倒。 
  知青头大叫道:〃不对!我请示过场部,场部说那种胡闹该刹!〃 
  一直门头抽烟的指导员突然如鱼得水,表情生动起来。我至今觉得这小老头是个帅才,他顶擅长在下司中搞平衡,把自己摆得四平八稳。他一拉开嗓门说话,就像演地方戏:〃我说这事弄不好就来个猪八戒照镜里外不是人!上头说法花样儿不少,眼前呢,一个要娶一个想嫁。自古到今,最难防的就是男女私情。防哪能防了?证明咱还得开绿灯,否则人家明铺暗盖也能做夫妻!晚办还不如早办!〃 
  会场一片欢腾,仿佛这个会已成了婚礼的前奏,指导员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证婚人。 
  〃慢着!谁说这刹歪风会是瞎扯淡?有必要!开得及时!哪天上头口径一致,追究下来,咱就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 
  我惊叹这小老头的心计,他居然能将圆滑和忠厚统一起来。许多年后,待我对农民出身这一项有了初步理解,忽然喜欢上那个人!平白无故地把那人看成个前辈他们背井离乡,洒泪抛弃薄土,但把血液中混淆的农民的奸诈和忠厚一并带入新开发点。有了他们,才有后人的挖掘、探索。 
  倪娜是由新郎接走的,他几乎是一胳膊把她揽过去。他神采挺好,但不含蓄,笑得像个马屁精,与我想象中的丈夫模样相差甚远。倪娜的发夹让他的肩碰歪了,枯萎了一般。 
  〃倪娜!〃我轻轻唤了一声。 
  倪娜微微点点头,但始终没应我;也许是新郎搅得太紧,她似乎不怎么吐气。她一直跟着他步入那个修缮一新的马棚。庄严得就如跨进神圣的乐园。 
  新房内站满了男人,喝酒抽烟像个男人聚会场所。倪娜在那儿突然迟疑地捏紧了衣角,怅怅地站在门边。 
  我躲进马棚背后的杂树林,顺着缓平的矮坡亏于,脚发沉,仿佛已成了株驼背的小树。今夜无月光,天空是一整片原始的黑色区域,神秘得幽灵一般。我胆怯起来,觉得闯入于然一人的世界,就如幼小时迷失了回家的路。 
  马棚内敞着门,蒸发出热气。我怕揣摸倪娜的遭遇:她就在那个简陋的地方当了别人的妻子,那个并不优秀的男人可以揽紧她,俘虏她。我忽然想哭泣:过了今夜,一切弥补都将是徒劳,明晨我们再次相见她已是瓦西里的妻子。也许会成天坐在马棚内洗洗涮涮,亮她缝缝补补的好手艺。我忽然不寒而栗,哆嗦了好一阵。 
  那是个漫长的夜,黑云渐渐散开,露出个似有似无的月影。孤独的女孩看见那个马棚的灯熄灭了。她掬了几下树桠上的干雪粉。抹擦发烫的面颊,把它擦得如月亮那般光洁。然后她无声无息地绕过了马棚,步子轻得令她怀疑是在梦中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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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三   
  我念初小那时,外婆曾领回个半瞎的老头给我相面。他们叨咕了半个时辰,后来外婆告诉说,我这人一生平平,既无大悲亦无大喜。我反感她胸有成竹地洞悉我的一生。急于挣扎,巴望用个大变动来改变一生。某日,带着指南针、水壶、一个枕头形状的大面包我出走了,决定朝南一直走下去,绕地球一周。 
  天黑时我到达一个渡日,又饿又乏,望着四周住家黄黄的灯光,泪水夺眶而出。事后才知那天不过走出十几里远,到达市区的南端罢了。回归后,失而复得的家曾激起我深切的怀恋。不过一周之后,一切亲近感便被习以为常所淹没。我重新羡慕大起大落的命运,讨厌安分地过平静的生活。 
  直至有了阅历,我才开始把目光移至平静的生活。每日那貌似平凡的一切:健康地活着。周围的亲人朋友都爱着你,你也用满腔热忱想着他们,还有音乐和四季的变化,那本身就是幸福的所在。 
  大起大落意味着不停地失去什么。有的失去是惨烈的,永久不再回复。为何要到失去时才想到去珍惜,去盼望失而复得呢? 
  他是回不来了。我说的是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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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郑闯是个对东西十分仔细又非常节省的男孩。初到那个林场,他出名的小气使自己备受轻视。一群大大咧咧的人中格格不入地夹进个吝啬鬼,整天防盗似的把各种用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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