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之劫-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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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黯然地说:“我是贬谪还乡呢。”
“别说丧气话,好好休息休息,权当人生旅程的一段小憩,休息好了再干,你还不到四十岁,路长着呢,不要丧气。只是记住一条,人的生活是有原则的,不要跟风跑,否则就是投机,人就成了没有脊梁的软骨动物,人活就要活得像个人样。这一点泉泉比你好!”
听了子君这段话,他望了站在他们身旁始终微笑着的殷国泉。蓝子君说:“我们分公司将作为服饰局和总公司的改革试点,马上要试行股份制。吸纳民营资本,进行资产重组,正在商谈放到地方的白龙牌服饰厂将参与联营的问题,使E市子公司成为服饰制作销售一条龙的股份公司。现在关键是白龙厂和我们公司首先独自完成企业改制,再谈优化组合,届时也可以请老兄出任经营管理者,那时真正是董事长领导下的经理责任制。于凡他们也只是以投资者的身份入股,一切由市场调节,行政隶属关系将为资本纽带所取代。”
“那么你的梦想就实现了。”他只是冷冷地漫不经心地应对了一句。他现在无心听蓝子君高谈阔论。他认为蓝子君那些应时套话大话,都是对他过去的某种嘲弄和奚落,他心中有点发酸。他想的只是效古今贤士之风,归隐林泉,从此不问世事。他长叹了一声,随后默念了一句王维颂扬陶渊明的诗句:“我是‘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了。”
蓝子君不以为然地笑道:“老兄要效五柳先生立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想你绝不是这等人。一时失意,心灰意冷罢了,你老兄是不甘寂寞的,那只是文人们的一时故作高雅而已,你这人是‘一生极欲主,百代期荣亲’的主,哈哈,我们去吃饭。”
旁边立着的泉泉只是听着这两人文绉绉地对话,一时插不上话。她招呼着驾驶员大陆道:“吃完饭,你就可以回去了,我和子君送蝈蝈回家。”
大陆担忧地说:“我看殷总情绪不好,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殷国泉笑道:“你放心吧,我这兄弟,我还不了解,他只是一时失意罢了,让他休息几天调整调整情绪。他呀,一生太顺,让他遇遇挫折,对今后的发展有好处的。”就这么说着笑着子君带他走进了装饰一新的餐厅包间。
他们围坐在餐桌旁,蓝子君想为他斟酒,他断然拒绝。他说,我只喝矿泉水。蓝子君不介意地说,行,今天中午,我们都不喝酒,请你尝尝我们自己开发的灵山牌矿泉水。子君挥挥手,身着绸缎旗袍的服务员用托盘托来了灵山牌矿泉水,给每位客人面前的玻璃杯中斟满了水。他接过杯中的矿泉水尝了一口,觉得清凉甘洌,泛着一丝甜味。在餐桌上泉泉告诉他,靠山村如今已改名芙蓉村,并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省里开发的旅游点,全国著名的文化古村落之一。蓝枫已成为芙蓉文化旅游公司董事长,具体负责开发芙蓉村的各个旅游项目。小村落已今非昔比了。妈妈以她的麦秆、芦秆、竹篾编织工艺加入了公司。他们都忙得很,你回去正好帮帮他们的忙。蓝总发现的宋代古井经勘察其地下水源直通灵山湖底地下水,是本省最优质的矿泉水,我们自主开发的灵山牌矿泉水已注册了商标专利,马上就要上市。听到这些消息,他心情仍然振奋不起来,他有点心烦地说:“这次回乡,我只想好好休息休息,我太累了,我已是一把崩断了弦的琴,再也弹不出悠扬悦耳的旋律来了。我江郎才尽了,再喝这劳什子灵山水也不灵验了!”他沮丧地长叹一声,茫然地望着一桌丰盛的菜肴,胡乱地吃完了这顿中午饭。
饭后蓝子君开车,由泉泉相伴送他返乡。
吃过早饭,妈妈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他突然发现妈妈老了,两鬓增添了许多白发,但是精神看上去很好。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饭洗衣,喂猪养鸡。在后院的小草圃去种菜,她称为锻炼身体。他问,母亲身体怎么样?母亲笑道,很硬朗。他想母亲应该是六十二岁了,肤色不像一般山里人那样粗糙黧黑,而是显得很健康的白里透红。他知道母亲的父亲过去是村里开染坊的,解放前产业做得很大,在E市城里有着一片大的作坊。母亲是染坊老板的小姐,从小读书识字,直到解放后这成分才划成了工商业地主。外公是在“三反五反”中因偷税漏税被抓,后来病死在狱中,直到党的三中全会后才获平反。听姐姐讲外公是在喝醉酒后,对前来征税的税务干部发了几句牢骚:“征税,征税,征个鬼税,我的染坊都被你们征走了,我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于是一把揪住了税务人员的衣领,眼中瞪着吓人的光。就因为这被税务部门抓走了。外公那时还担任着市工商会的会长。外公一死那偌大的家族也就散了。外婆是外公的小老婆,妈妈就随着外婆回到了老家靠山村,那年妈妈上中学,靠外婆替人缝补浆洗,闲时又操起家传的麦秆、竹篾编织工艺编些小玩意儿到集镇上去卖,换点钱补贴家用。看墙上的照片,母亲在年轻时一定是美丽的。但一个被政府镇压的工商资本家的女儿没人敢于接纳她。只是60年代爸爸被打成右派,从城里的县中下到靠山村教书,才由村长蓝诗文撮合和妈妈结了婚。
第七部分一群群花枝招展的游客
“你吃呀,这种新米熬的粥,很稠很好吃的。瞧你几年不见,瘦的,回来正好补补身体。工作的事别去想。不行,你就回村里来,帮妈一把。如今我们村可兴旺呢。蓝枫姑娘和你蓝诗文大伯办的蓝枫艺术馆,每天门票收入就有好几千,那里展出的有你蓝大伯父女的石雕工艺品,有我的竹编、麦秆编织的工艺品,待会儿你可去看看。我这一手绝活正愁没人接呢,回来跟妈学。”妈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着碗筷。
“我行吗?”
“我看你行,你年轻头脑灵活,见过世面,现在不时兴讲经营吗,你搞过经营,蓝家父女都会欢迎你到我们芙蓉文化艺术传播公司的。你妈老了,眼力不济了,编一些细活就很吃力,蝈伢子,你回来吧。”
“让我再想想。”
“我去上班了,你出门别忘了锁门。如今村子开放了,街上游人多,不像过去白天不关门也没事。”妈妈嘱咐道。
“哟,你老这大年纪还上班?”
“我是展示你外婆的绝活呢,蓝诗文给我写了个招牌,叫‘著名民间竹编工艺家’,说是明年要为我出画册呢,我们正在创意一个大作品,叫竹编芙蓉村古民居。把村里有特点的古建筑全编成竹编作品,推向世界呢。”妈妈掸了掸了身上的尘土去上班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那些青石板铺成的小街已挤满了前来旅游的人。这座原本偏僻、安静的文化小村落,如今已经充斥着商业的喧闹声,街上人声鼎沸,像是起落的潮水漫过古老的街巷。这座浸润着时代风雨的村落,进入了现代商品经济的社会,原本世外桃源似的村庄随着近代旅游业的兴起开始富裕起来。两边浸满风雨的白墙显得青苔斑驳,黑褐色的雕花门楼缕刻着传统戏曲中的故事,讲述着一代代的兴亡史。现在这些象征文化的故事已为沿街新开张的廉价工艺品店、竹编竹席竹床店,古玩字画店所取代。那些“古玩字画”是廉价成批量生产的赝品。原本淳朴憨厚的村民,现在也学会骗人了,他们神秘地向他招手,悄悄地说,进来看看,我这里有好东西,从墓里挖出来的。他好奇地跟着店老板去了里间,老板捧出的“古物”几乎全是新仿制的铜器、瓷器。他在许多旅游点都能见到的假货。他冷笑着扬长而去。他发现只有几家专售灵山砚的小铺子展示的砚石仿佛都是新雕的工艺品。这里还盛产一种叫芙蓉糕的传统食品,这种用蜂蜜做成的糕,小时候只有在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现在已成批生产了。他准备掏钱买一块芙蓉糕尝尝。卖糕的大娘认出了他,“你不是蝈蝈吗?回来看看你娘?”他羞涩地点了点头。大娘死活不肯收钱,递了大大一块芙蓉糕过来,他谢了大娘。慢慢剥开覆盖着糕的荷叶,里面是粉软可口的蜜糕。他咬了一口,感到糕甜甜的香香的。不经意他已走了到了村口。村口的大樟树枝叶参天,葳蕤的绿叶下停着一辆一辆小车,小车的后面就是接官亭了。空气中充满了金色秋天的芳香。看到这一排排新型的奥迪、宝马、奔驰,他本能地涌起一股酸楚。他的目光避开那些象征财富权势的玩意儿,然而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指挥他的眼睛去仔细观察这些宝马香车。他像告别情人那样,用留恋的目光向这些宝马香车行了最后的注目礼后,走向街中心的大功牌坊。他如今已不是官身了,只是一个靠山村的儿子,一个外出多年的游子回家乡小住,或者下半生就不走了。他殷国鹏能够留在这个风景秀丽的、很快就会富裕起来的小乡村吗?他完全可能继承母亲的绝活,并把它做精、做大、做强,他和蓝枫联手,他可能成为村里的土财主、大款爷,甚至炒作成中国乃至世界著名的竹编大师。但他在省城有家有妻子,他是见过大市面的人,跟着老板他去过德国、法国、美国、日本、意大利、俄罗斯、英国,几乎一年一个国家,他为老板写过十多个考察报告,发表在十多种报刊上。他今年如果不是得了这个倒霉的非典疑似,在这个金秋的季节他和老板就会漫步在德国法兰克福的街头,老板已安排他参加中国服饰代表团出席法兰克福国际服饰博览会。会后他将周游卢森堡、比利时、荷兰、意大利、西班牙、法国,他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山村来呢?过去跑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就像出门溜湾散步那样方便,他哪能够甘于寂寞在这传统的艺术中漫步呢?妻子也不可能和她一起到这个仿佛刚刚发家的土财主样的村落来。这里的公共厕所刚刚替代了臭茅坑,山里人的普通话夹杂着当地土话,显得不伦不类,使人听了不舒服。灵山湖水引进的小溪和纱帽峰瀑布流淌下来的山泉汇聚成的清溪河绕村而过,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可毕竟不如自来水用得方便。妻正在和他冷战,过惯了现代都市生活的他,怎割舍得了城里的天地,来到这个山青水秀的小村落户,他不敢想下去。除非和妻子离婚,和蓝枫重续旧情,蓝枫能够接受吗?他身边不时走过一群群花枝招展的游客,间或还有几个老外。
第七部分精雕细刻的艺苑楼
太阳均匀地笼罩着小村的每一条街巷。这个喧闹的上午使他感到烦恼。他无所事事,家乡的这一切似乎与他无关,连妈妈都去上班了。可他在街上游手好闲,这使他很难过。街边的小饭铺内油烟伴着炒菜的铁锅和铁铲撞击的声音,和城里的街道已没有什么两样了。茶肆酒楼人声鼎沸,喧闹异常。这么大的男人总不至于叫老妈妈养活吧。万一被开除公职怎么办?
他一直在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他走过了水口亭。水口亭是当年建村时照风水先生说的锁住靠山村风水所建的亭。八角亭像是鱼罩一样罩住了水怪鱼妖,两边两棵高大的樟树和枫树,樟树气味儿可以去邪治病,枫树取意“风”,象征民风之淳朴。水口亭可使水流慢,而使财富留在村中。向西折过蜈蚣桥,这蜈蚣桥曲曲弯弯是镇邪也是保风水用的,取意以毒攻毒意思。村里也还有几处有意思的景观,沿清溪河水向西进入另一条街,有一座双眼过街桥,桥上搭有遮风避雨的长廊。相传殷姓祖先建桥时筑的两桥孔就像是人的两只眼睛在终日流着眼泪,天天对着后来迁入的蓝姓人家哭,将清溪河下游的蓝姓哭穷。蓝姓针锋相对在下游修了一个青砖垒成的灯塔似的长明灯,想用光芒照瞎这双眼。殷姓又在灯塔对面造了一个尼姑庵,尼姑属阴,以阴克阳。殷蓝两姓以风水斗法,为的都是保住自己一族一姓的财富。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了历史,殷蓝两姓已经和睦相处了。过了忠烈祠,就到了岚枫艺苑了。
幽幽竹篁之中可以看到一幢飞檐翘角、粉墙黑瓦的两层小楼。小楼花隔漏窗,雕花栏杆可以看到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老的是他的妈妈,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细心地编织搭建着一座古建筑。小的是蓝枫,正笑嘻嘻地站在身后观看,不知什么原因看到蓝枫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他的心就会怦然而动。他犹豫着是悄悄绕过这个小院呢,还是闯进去看个究竟?他低着脑袋围着小院走了两圈,青砖垒成的花隔墙,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青青的翠竹和火红的枫树。禁不住好奇心,他仿佛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岚枫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