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记-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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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斯:但是我认为,现代人仅仅存在于你的想像之中。因为人对死亡怀着恐惧,他也不能忍受自己的渺小。
维克多:好吧。宗教之于人就像鸦片之于疼痛的四肢。你就是需要这个吧。
莎拉:他们都可爱极了。我总是同意最后说话的人。这些话全都非常有趣,对吗?
维克多:(愤怒地)你小时候相信圣诞老人,现在你相信上帝。
安德斯:但你却总是想像力贫乏得惊人。
维克多:你是怎么想的,教授?
埃萨克:亲爱的孩子们,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会冷冷一笑,漠然置之,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
莎拉:你认为他们是多么不幸啊。
埃萨克:不,莎拉。他们非常,非常幸运。
玛丽安笑了,为我点燃了雪茄。我靠在椅背上,斜睨着从餐桌的遮阳伞之间漏下来的阳光。当我朗诵的时候,小伙子们都显出惊讶的样子。
埃萨克:“我到处寻觅的朋友在何方?黎明是寂寞和怀念的时光。当薄暮降临的时候,当薄暮降临的时候……”下面是什么来着,安德斯?
玛丽安:“当薄暮降临的时候,我依然在盼望。”
安德斯:“虽然我的心在燃烧,在燃烧。我看见他的光荣的痕迹……”
莎拉:你信教,是吗,教授?
埃萨克:“我看见他的光荣和权力的痕迹,在麦穗和花香之中……”
玛丽安:“在空气的每一声叹息和呼吸之中。那里有他的爱。他的声音在夏日的微风中低语……”
维克多:作为一首爱情诗,它还是不错的。
莎拉:我现在已变得非常严肃。我会无缘无故地变得十分严肃。
伯格曼(瑞典)《秋天奏鸣曲》
《秋天奏鸣曲》
八
在电影《秋天奏鸣曲》里,女儿伊瓦的台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要学习生活,我每天都在学习。我最大的障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盲目地寻找。如果有人爱我,我最终可能拥有自己。但对我而言,可能性非常遥远。
伯格曼在《秋天奏鸣曲》、《喊叫与耳语》、《野草莓》、《芬尼与亚历山大》等电影一致探讨亲情疏离、亲情不幸这一主题。《秋天奏鸣曲》在同类影片中故事单纯,线索单一。电影讲的是一对母女夜晚的一次对话,却波澜起伏,让人不堪其重。伯格曼传达了早年记忆形成的成年结局。童年一团不幸的空气,因为长久在人的鼻孔下生长,衍化出恶意的果实。
《秋天奏鸣曲》从表面看来不可能演绎成跌宕起伏的大戏。影片中感情体验的绝对、倾诉的强烈愿望、童年一桩小事引发的成年恶果、彼此之间穿插、节奏的瞬间变化与更移,皆来自伯格曼的亲身体验。他让伊瓦从“静默的绝望”转入不成功的审判。
“奏鸣曲”在影片中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奏鸣,母亲是钢琴师,奏鸣的主体,女儿是小提琴,代表倾诉的一方。另一重是成年的结局,现实的艰难处境作为主体,而童年的不幸是倾诉的副部。小提琴与钢琴之间的竞逐、疏离乃至最终的和解,无法改变两件乐器的质地,小提琴与钢琴终不能合二为一。
女儿原本邀请母亲前往自己的住地度假,以弥合母女之间的感情。度假之夜,两人之间对话发生逆转,悲愤的倾诉、理解与不理解、期待与被期待意外地纠缠在一起。母亲闯入的是她看似无心制造的沼泽,沼泽之下的火山瞬间喷发。
伯格曼在回忆录中,对母亲的扮演者褒曼颇有微词。他选中褒曼,在于褒曼有一种漠然与孤傲的气质。褒曼的自以为是与过于戏剧化的表演,让伯格曼难以忍受。褒曼在《秋天奏鸣曲》中的表演稍显生硬,女儿的扮演者与她相比更具精神气质,更能与角色融合,她乞求的眼神、等待时的绝望与陈述时的愤怒,把观众拖入心绪的漩涡深处。
在伯格曼的设计中,女儿承受母亲种下的恶果,女儿是审判者,母亲是辩解者。伯格曼让伊瓦反复说的是她如何失去了信心,失去了自我。一代先辈对一代新人的抑制,似乎是司空见惯、被广泛承认的现实,伯格曼在这里不接受,不饶恕。伊瓦的妹妹海伦比伊瓦更悲惨,失去了说话能力,不能担任审判的角色。她被母亲挫伤之后,从血缘之树上掉下来,业已腐败。伯格曼的另一部电影《喊叫与耳语》,也安排了一个相似角色。相同的角色都因呼吸了有毒的家庭空气而衰亡。“残疾”是其特征,在一座中产阶级的宅院中,她们注定是地下室中的角色,但亡灵哀鸣、呼叫,要把折磨的声音从地下室内传到顶层的房间去。
伯格曼《秋天奏鸣曲》的镜头处理,反复出现母女相对的两张脸。两张脸原本应该在女儿的童年期相对,然而,对峙却出现在母亲与女儿都全盘失败以后。
这是一生一次性的清算,事实已经确立,结局无从更改。
伊瓦说:“我小时候崇拜你……现在我仍崇拜你,以另一种方式。”
母亲说:“我想爱你,但我怕你的要求。……我不想做你的母亲……我与你一样无助。”
母亲说:“海伦的病是我的错吗?”
伊瓦说:“我认为是……”
“……可能一切都太晚了。但愿我的觉醒不是白费。一切都是怜悯……即使太迟我也不放弃。”伊瓦的这番话不再针对母亲,平息的愤怒余烬化为了独语。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是一封待发的信塞进了信封。
九
《喊叫与耳语》是另一部探讨爱的电影。人物之间不是《秋天奏鸣曲》里女儿与母亲戏剧性的关系,三个姊妹的角色是平行的。整部电影是封闭的梦,与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三姊妹是失血的僵硬影子,在彼此分割的空间里等候调遣。
影片开始是近十分钟的各式钟表声。声音预示有一个人到了弥留时间,姐妹之间的相遇为的是告别。阿格尼丝将死。
阿格尼丝即使只能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她仍挣扎着喊叫:“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
除了女仆安娜,命运屋檐下姐妹失去的亲情维系仍不可建立,彼此是孤零零的个体,她们怕的不是冷漠,而是相爱。伯格曼的出发点在此十分清楚: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是事实,无关乎任何人的过错,上帝不可能把疏离的人拉向一处,疏离的人只能愈加疏离。
《喊叫与耳语》里的钟表,同样是《芬尼与亚历山大》、《野草莓》里的钟表。在钟表相似的滴答声中,除了让角色们等死之外,了无希望可言。
阿格尼丝与安娜之间的对话,显示出阿格尼丝听到的,不只是钟声与风声。死亡刺激的敏感不只意味着对抚慰的需要。电影中的告别只剩下一本日记。日记中说:
……一个凉爽的夏日。几乎带有秋天的气味,但依然阳光明媚。我的姊妹卡琳和玛利亚来看我。像旧日那样聚在一起——像在我们童年时那样——是多好啊。我也感到好多了。我们甚至可以一起散散步——竟有这样的事,特别是我这么长时间不曾涉足户外了。我们走到老橡树的秋千架下。然后我们四个(安娜也来了)坐在秋千上,让它轻轻地、慢慢地来回摆动。
我闭上眼睛,让微风和阳光拂我的脸。我的疼痛和痛苦全部消失了。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跟我在一起。我可以听见她们在我身边闲聊,我感到她们肉体的存在、手的温暖。我紧紧地闭着眼睛,试图让这一时刻滞留不逝,我想到,不管怎样,这就是幸福。我再也不能指望什么别的了。现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可以体验到完美。我衷心感激给予了我如此之多的生活。
伯格曼(瑞典)《喊叫与耳语》
《喊叫与耳语》
十
《喊叫与耳语》阿格尼丝内心独白的段落,把整部电影的基调定了下来。一个与父亲相仿的女儿,因为相仿而招致母亲的不满。家庭看不清的禁忌、猜疑、嫉妒、孤立与仇恨造就的暗礁比比皆是。看似漫不经意的伤害,变成了一生抹之不去的愤恨。在家庭里,不存在饶恕、谅解与宽容。女儿需要爱的理解、信任并渴求爱的肯定时,否决的意志迈开了步伐。阿格尼丝最早回忆的是母亲,那是她与世界之间的纽带。这根纽带原本引她到世界中去,但却捆住了阿格尼丝。
我几乎每天都想到母亲。她爱玛利亚,因为她们在各个方面都如此相像。我太像父亲,这使她不能忍受。当母亲以她轻快、敏感的方式对我说话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做了极大的努力,但永远无法使她满意。然后她会感到不耐烦。她几乎总是不耐烦,主要是对卡琳。我从小体弱多病,不引人注意,但经常挨骂的是卡琳,因为母亲认为她太笨,缺乏才智。另一方面,母亲和玛利亚却有那么多可谈的。我老想知道,她们悄悄地说些什么,笑些什么,为什么她们俩在一起相处得那么好。她们总有她们的小秘密,经常捉弄我和卡琳。
我爱母亲。因为她是那么温柔、美丽与活泼,因为她是那么——我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她是那么“实际”。但她也会冷漠无情。我常常向她要求爱抚,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她会拒绝我,玩笑开得十分残酷,说她没有时间。然而我禁不住替她感到难过,现在我年纪大了一些,比较理解她了。我真想再见到她,并且告诉她我理解她的厌倦、她的不耐烦、她的惊恐和不肯放弃争斗。
我记得有一次——是在秋天——我跑进客厅,我大概是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做(一个人在十岁时总有这种事情),这时我看见母亲坐在那儿的一张大椅子里。她身着白衣坐在那儿,静止不动,两手搁在桌上,望着窗外。她略向前倾,姿势奇特、僵硬。我走到她跟前。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充满哀伤,我差点哭了起来。不过我没哭,而是开始抚摩她的脸。她闭起眼睛任我这么做。这一次我们相互间很接近。
突然,她恢复过来说:“看看你的手有多脏。你在做什么呀?”然后,为感情所驱使,她双臂抱住我,向我微笑并且吻我。我给这难得的爱抚弄糊涂了。同样突然地,她哭泣起来,一次又一次请求我原谅。我一点也不懂;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直到她挣脱开。她的脸色又变了,笑了一笑,轻轻擦她的眼睛。“多么可笑。”是她说的惟一的话,然后站起来,留下被弄得神魂颠倒的我。
发生在早年的不可理解、遗弃、斥责,使一个人不能获得对爱的信心与责任的理解。
另一则日记与第三节独白分割出电影几个块面。也可以说,伯格曼构思《喊叫与耳语》时,用了独白的断开方法。阿格尼丝叙述的口气与对自己处境的描述,控制着整部电影的节奏与呼吸。
有时候我想用我的双手蒙住我的脸,永远不再拿开。我是怎样地与孤独搏斗啊?漫长的白昼,寂静的黄昏,失眠的长夜。我拿所有这些倾泻给我的时间做什么?于是我感到绝望,并让它折磨我。我发现,如果我试图避免它,或把它关在外面,一切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最好还是敞开你自己,去接受折磨,让它伤害你。最好还是不要闭上眼睛,或躲避它,像我以前所做的那样。
虽然,当我写到孤独时,我是不公平的。安娜是我的朋友和伴侣,我想,她比我更孤独。毕竟,我可以用绘画、音乐和书籍来安慰自己。安娜一无所有。有时,我试图跟她谈谈她自己,但这使她羞怯、沉默。
十一
《喊叫与耳语》中的阿格尼丝就是《秋天奏鸣曲》中的海伦。关于海伦的病因,《秋天奏鸣曲》中的伊瓦最有资格做出解释。但这种解释于事无补,只能让伊瓦走上从事写作这种内心倾诉的道路。《喊叫与耳语》中的阿格尼丝在独白中说了内心倾诉的奥秘:“我仍然在画画、雕刻、写作、弹奏。早先,我总想像我的创造会使我和外部世界接触,从而不再孤独,而今我知道并非如此。到头来,我的全部所谓艺术表现,只不过是对死亡的绝望的抵抗。虽然如此,我仍坚持下去。除了安娜,没人看到我的成果。我不知它是好是坏,也许是坏,毕竟,我只看到这么一点点生活。我从来没想过到人们的真实中去生活,虽然我怀疑他们的真实是不是比我的更实在——我指的是我的病痛。”
十二
阿格尼丝死了。葬礼归来,两个原本应当靠近的姐妹,依旧固守着禁忌。阿格尼丝之死使现状更加难堪。电影的结尾部分,姐妹俩仍在回避。
“你触摸过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