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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龙朱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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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先进门。即刻用纸煤把灶肚内松毛引燃了。即刻锅中有热水了。狗到门外叫过路人去了。她在用大竹帚打扫院子了。这时在牛栏上那个人起身了,爹爹起身了,蹲到院落里廊檐下吸烟,或者编草鞋耳子,望到三翠扫地。不到一会,三翠用浅边木盆把洗脸水舀来了,热气腾腾,放到廊下,父子又蹲着擦脸,用那为三翠所手作的牛肚布帕子,拧上一把,掩覆到脸上。盆边还有皂荚,捶得稀融,也为三翠所作。洗完脸,就问家长:“煮苕还是煮饭?”“随便。”或者在牛栏上睡觉那个人说“饭”,而爹爹又说“吃红薯”,那她折衷,两者全备,回头吃的却是苕拌饭。吃的东西有时由三翠出主意,就是听到说“随便”以后,则三翠较麻烦,因为自己是爱好的人,且知道他们欢喜的东西。把早饭一吃,大家出门。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人一出门,牛也出门,狗也出门了,家中剩三翠一人。捡拾碗筷,捡拾……她也出门了。她出门下溪洗衣,或到后园看笋子,摘菜花,预备吃中饭用。    
    到了午时把饭预备好,男子回家了。到时不回,就得站到门外高坎上去,锐声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栏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着,象喊鸡,于是人回来了。三翠欢喜了,忙了。三人吃中饭。小猫咪咪叫着,鸡在桌子脚下闹着,为了打发鸡,常常停了自己吃饭,先来抓饭和糠,用手拌搅着,到院中去。“翠丫头,菜冷了!”喊着。“来了。”答应着。真来了。但苗哥已吃完了,爹也吃完了,她于是收碗,到灶屋吃去。小猫翘起了尾,跟在身后到灶屋,跃到灶头上,竟吃碗中的饭,就抢到手上忙吃,对小猫做凶样子。“小黑,你抢我饭,我打你!”虽然这样说,到后却当真把饭泡汤给猫吃了,自己卷了袖子在热水锅里洗碗。    
    夜间,仍然打发人,打发狗,打发猫,……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务繁杂琐碎方面却完全一样。除了做饭,烧水,她还会绩麻,纺棉纱,纳鞋,缝袜子。天给她工作上的兴趣比工作上的疲劳还多,所以她在生活中看不出她的不幸。    
    她忙着做事,仍然也忙着同邻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浆洗衣裳的,不拘什么事人要她帮忙时,她并不想到推辞。    
    见到这样子活泼,对三翠,许多人是这样说过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气。”听到了,想起好笑。什么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栏上打鼾的人,有福气,戴金穿绸,进城去坐轿子,坐在家中打点牌,看看戏,无事可作就吃水烟袋烤火,这是乡下人所说的福气了。要这些有什么好处?她想:这是你们的,“你们”指的是那夸奖过了她的年长伯妈婶婶。她自己是年青人,年青人并不需要享福。    
    她的门前是一条溪。水落了,有蚌壳之类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宝贝玩。涨了水,则由坝上掷下大的水注,长到一尺的鱼有时也可以得到。这溪很长,一直上到五里以上十里以上的来源。她还有一件事同这溪有关系的,就是赶鸭子下水。每早上,有时还不到烧水那时,她就放鸡放鸭,鸡一出笼各处飞,鸭子则从屋前的高坎上把它们赶下溪边。从高下降,日子一多,鸭子已仿佛能飞了,她每早要这鸭子飞!天气热,见到鸭子下水时,欢欢喜喜的呷呷地叫,她就拾石子打鸭子,一面骂:“扁毛,打死你,你这样欢喜!”其实她在这样情形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欢喜快乐了。她在这溪边,并且无时不快乐到如鸭子见水。    
    时间过去。    
    三翠十四岁了。    
    除了身个子长高,一切不变: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习惯,溪中的水。鸡鸭每天下在笼中的卵,须由三翠用手去探取,回头又得到溪边洗手,这也不变。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门,爹爹同苗哥在火堆边烤火取暖。在这房子里,可以看出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穷通。火的烟向上窜,仿佛挡了这烟的出路的,是无数带暗颜色的成块成方的腊肉。肉用绳穿孔悬挂在那上面钩上。还有鸡、鸭、野兔、麂子,一切的为过年而预备的肉,也挂在那里,等候排次排件来为三翠处置成下酒的东西。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边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愿意,就看日子。”    
    爹爹说着这样话时,三翠正走过房门外。她明白看日子的意义,如明白别的事一样,进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红薯,手就有点抖。她把红薯给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气。    
    “爹。有锅巴了。这次顶好。”


第四部分 媚金,豹子与那羊第23节 一个女人(2)

    爹取了,应当给苗哥,她不给,把碗放到桌上走出去。慢慢的走。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同时想起是今早上听到有接亲的从屋前过去吹唢呐。    
    “丫头,来,我问你。”    
    听到爹喊,她回来了,站到火边烘手。    
    爹似乎想了一会,又不说话,就笑了。苗哥也笑。她又听着远处吹唢呐的声音了,且打铜锣,还放炮,炮仗声音虽听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还有花轿,有拿缠红纸藁把的伴当,有穿马褂的媒人,新嫁娘则藏在轿里哭娘,她都能想得出。    
    见到两个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烧火处去了,用铁夹搅灶肚内的火,心里有刚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这时他们必定还在说那种事情,商量日子,商量请客,商量……    
    以后,爹爹来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邻院子王干爹家去借历书,她不做声,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书的秀才,先生娘是瘫子,终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象桶,这先生娘就在桶中过日子,得先生服侍,倒养得肥胖异常。三翠来了,先到先生娘身边去。    
    “干妈,过午了?”    
    “翠翠,谢你昨天的粑粑。”    
    “还要不要?那边屋里多咧多,会放坏。”    
    “你爹不出门?”    
    “通通不出门。”    
    “翠翠,你胖了,高了,象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别的事。    
    “年货全了没有?”    
    “爹爹进城买全了。有大红曲鱼,干妈,可以到我那里过年去。”    
    “这里也有大鱼,村里学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来借历书。”    
    “做什么?是不是烧年纸?”    
    “我不知道。”    
    “这几天接媳妇的真多。(这瘫婆子又想了一会。)翠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七月间满的。干妈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进十五了,你象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话,三翠脸有点发烧。她不做声,因为谈到这些事上时照例小女子是无分的,就改口问:“干妈,历书在不在?”    
    “你同干爹说去。”    
    她就到教书处厢下去,站到窗下,从窗子内望先生。    
    先生在教《诗经》说“关关雎鸠”,解释那些书上的字义。三翠不即进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鹊足迹。喜鹊还在树上未飞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象老人咳嗽。喜鹊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来。    
    先生过一会,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里面问:“是谁呀?”    
    “我。三翠。”    
    “三,你来干吗?”    
    “问干爹借历书看日子。”    
    “看什么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点发急了。“干爹,历书有不有?”    
    “你拿去。”    
    她这才进来,进到书房,接历书。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圆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历书走出门,她轻轻的呸了一口。把历书得到,她仍然到瘫子处去。    
    “干妈,外面好雪?”    
    “我从这里也看得到,早上开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个天下全白了。……”    
    远处又吹唢呐了。又是一个新娘子。她在这声音上出了神。唢呐的声音,瘫子也听到了,瘫子笑。    
    “干妈你笑什么?”    
    “你真象大人了,你爹怎么不——”    
    她不听。借故事忙,忙到连这一句话也听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门就跌在雪里。瘫子听到滑倒的声音,在房里问:    
    “翠翠,你跌了?忙什么?”    
    她站起掸身上的雪,不答应,走了。    
    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睡觉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床,从此在三翠身边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尽着妻的义务,初初象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习惯,到过年以后,一切也就完全习惯了。    
    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日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父亲的名分。当母亲的事加在身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干,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日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    
    但是,时代变了。


第四部分 媚金,豹子与那羊第24节 一个女人(3)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成为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    
    “干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    
    “不。喂过奶了。他要睡。”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    
    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头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    
    “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    
    “苗子也欢喜这些。”    
    “他只欢喜打毛兔。”    
    “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    
    “我不卖它。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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