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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荒山之恋-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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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要强的母亲是决不肯向儿子求援的。    
      他连夜赶到北徐州,扛了一麻袋的大米和小麦(他半年的口粮),轻轻巧巧地在站台上走出了节奏。火车呜地一声开了,穿过薄薄的晨曦,向南去了。天黑时分方才到家。母亲怔怔着,几乎没认出他来,待认出了,脸才动了动。母亲老了,原来白皙的皮肤干了,有了皱纹,衣着却仍是十分整洁。他将麻袋朝地上一顿,叫了声“妈”,嗓子却哑了。    
      母亲只说:“洗洗去吧!”再不多问,他的回来似乎是十分自然,可他觉得母亲什么都很明白。母亲是极有智慧的,从不因为在孩子面前挨了公公的拐杖而失去尊严。那尊严全来自她的自身。她努力帮助孩子不做错事,如若真犯了错事,她也并不空加指责,似乎是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天意了。她是全家的依靠,包括父亲和祖父,如若没有这么个儿媳,祖父将以什么来发泄怨气和表示威风,这会是一个极大的疑惑。    
      待到吃饭的时候,他才明白家里已经贫困到什么程度,而他那一麻袋粮食简直有了救命的意义。爷爷已经回家,是前天夜里押送回来的,人瘦成了一把干柴,两只眼睛却亮得灼人,鼻子是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突出,带着一股凶恶的神气。回来之后,就躺在床上再没起来,不吃不喝。母亲去劝他,他便用拐杖敲儿媳的背脊,父亲跪在地上求他,他只作听不见,闭着眼睛,死了一样。可是因为取消了每日两次的召见,家里的气氛比先前轻松了一些,弟妹们的情绪更因他从乡下归来,活跃了许多。只是生活艰难,那一份定息取消了,父亲的工资本是少得可怜,弟妹没有一个工作,他在乡下难作援助,大哥在上海凶吉未知。是五妹借了一个好朋友的名义,上街道领来一份糊火柴盒的零工。学校是不必去了,兄妹几人每日里围着方桌,勤勤恳恳地糊火柴盒。他一到家,便也加入进去,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凭他练过琴的手指的灵巧,速度与质量赶上了每一个弟妹。    
      糊火柴盒是乏味的,可是聊天却极有趣。为了有趣的聊天,糊火柴盒也有吸引力了。每日里,大家手下飞快地操作,那操作已不用了思考,全是机械的动作,一边交流着种种有意思的事情。残酷的斗争冲击了平静的日常生活,同时也冲散了严密的家规与纪律,对于他们孩子,那艰辛的日子,倒时时处处漏出点快乐。他们又是那样年轻,绝不甘心压抑的。谈到忘情的地方便大笑,笑声十分快乐地传入祖父躺着的厢房,那是与整个世事绝不相容的欢笑。祖父用拐杖狂怒地敲地,痰在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咆哮。他们便缩着脖子将笑声压下去,只从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祖父粗重的喘息却经久不息。他已经六天六夜没有进食,躺在被褥间的身体似乎已经消失,远望过去,只看见一尊鹰隼般的鼻子耸立着,两只眼睛雪亮得异常。    
      可是由于年轻,并不因为有多少欢乐就可以笑出声,他们常常忘乎所以,忘记了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正发生十分残酷的事情,忘记了西厢房里还躺着一个衰老的却不甘心命运的人。他也因为长久离家终于回到了母亲和弟妹身边,心里充满了温暖的亲情。况且,生活到了这一步,再无什么未来可言,倒也省去了苦心,可作一次人生的休息。日子虽然艰难,可心情卸去了重担。他们的笑声时常盖过西厢房里拐杖愤怒敲地的声响。    
      祖父的存在再引不起他们的注意了。直到有一天,老人忽然以少有的洪亮声音喊母亲,说要喝一口汤。母亲急急地做了一碗蛋汤,放了紫菜、开洋、细盐、味精,滚热地端了进去。他要她放在一边,然后出去。过了一个时辰,脸朝西坐的四弟首先变了脸色,说话也吞吐起来,大家这才回过头去,不由全站了起来。祖父站在厢房门口,两手拄着拐杖,颤颤的。一件长袍,就好比挂在衣架上一样地直垂到地。由于瘦,他便显得异乎寻常的高,鹰鼻耸立,流露着无比的威严。目光像刀似的从他们头顶削过去。母亲要过去扶他,他用拐杖赶开了。他立了一会儿,慢慢迈开了步子,径直向堂屋走去。大家默默地闪开,让开一条道。他慢慢地走着,沿着墙,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院子,走到天井。大家远远地跟着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走了一遭,将房子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然后慢慢地踅回了身子,回了厢房。这时已暮色将临。    
      这一个傍晚,天黑得特别迅速,太阳刚落底,天便全黑。    
      这一个夜晚,天黑得格外深沉,伸手不见五指,臭椿树的树叶影儿都看不见了,没有一点天光,好像被一块厚厚的黑幔严严地罩住了。他在黑幕的笼罩下睡去,那沉重的黑幕压迫着他的眼睛。忽然,那黑幕轻了,淡了,亮了,渐渐亮成红色的,血红血红,红得灼人,令人恐怖。他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通红的笼罩。他的周围是火红的四面墙,连天都是红的。他挣扎着,想要梦醒,不料却被一声尖厉的叫声惊起了。那是母亲的叫声,他从没听见过母亲这样撕心裂肺的惊叫,可确是母亲在叫:“火!”    
      是火。贴地而起,沿着墙上升,包围住了一整幢房子;一整幢房子在火里,火热烈而快乐地升腾。他翻身就起,将身边的四弟推下床来,拖住他就跑。腐朽的门楣很飘逸地在往下落,他已没了理智,一头闯了过去,却叫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是母亲。母亲拖着父亲,几个幼小的弟妹小鸡似的偎成一团,门楣带着一条火焰优美地落了下来。    
      母亲将他一推,冲了过去。后一进的房子也在燃烧。    
      “爸爸!”父亲凄厉地叫道,爷爷的房门闩上了,火几乎将门板烧成了透明。    
      “爷爷!”他们一起叫道,火焰吱吱地响着,算作了回答。    
      火焰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椽子像一排火红的琴键,眼看着盖顶而来,母亲不再犹豫地扯起父亲,将大家拥起,冲出了火焰,终于站到了街上,如同从火坑跳到了冰窖。夜凉如水,全家人只穿着单衣单衫,几个幼小的弟妹只穿了裤头,索索地抖成一团,望着一座火焰的房屋。    
      这宅子从未有过地美丽和辉煌,像一座宫殿。在它葬身的时刻,那阴森惨淡一扫而空,似乎它的自下而上便是为了毁去,它几十年的阴惨就为了这一刻的灿烂,火焰勾出房屋的轮廓,衬着深蓝的夜幕,周围飞舞着漆黑的灰烬,幽灵似的,无声地唱着挽歌。    
      “爷爷的心血啊!”父亲哭道。    
          
         
    


老宅子失火一堆烧焦的木头堆里,伸出了一双枯焦的裸露的脚

      那宅子忽然通体透明,水晶宫般的,随即便悄然倒下。火焰伏到地上,静静地舞着。天开始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浇灭了火焰。    
      一家人淋得透湿,抖得已经僵了。左邻右舍都开了门,纷纷拉着大人小孩进门避雨。可谁都不愿进去,都站在雨里,望着那堆灰烬,那是房子的残骸,家的残骸,望着这残骸,大家才明白了这宅子的神圣与伟大。默默地哭着,眼泪混着雨水,流了满脸满身。他流着眼泪,走近那废墟,跨过门槛,向里走去。灰烬烫着他赤裸的脚心,像在与他作着最后的告别。他觉出这宅子的爱心,不觉呜咽起来。他走到西厢房前面,一堆烧焦的木头堆里,伸出了一双枯焦的裸露的脚。这是祖父的坟墓,祖父亲手为自己作了坟墓,他到死都没失了威风。令人愤怒却又安慰。    
      谁都没有怀疑,是爷爷放的火,这是他自己的房子,他有权利亲手处置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东西,谁也不能埋怨。可是他究竟为什么呢?是对时世不公正的抗议?是因为对儿孙失望而施行惩罚?他将一切都缄默在灰烬里,留给他的儿孙。如同人类刚来到世界上的时候那样,赤手空拳,无衣无食,险象环生,却要生存下去。    
      黄海湾金谷巷的女孩儿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台的人都没有她风头健。脸儿银盘似的,眼睛杏子的形状,稍稍向上挑去,嵌了两颗水银般的眸子,嘴唇是鲜艳润红,有棱有角。到了这年月,她将头发剪短了,又剪不很短,耳下二三分长,火剪轧得蓬蓬松松,头顶挑个圆箍,扎个偏辫,乌黑的头发衬得脸更白,眼更亮。一身自家剪裁的黄布军服,合身可体,皮带兜腰一扎,什么线条都有了。猛一瞅,以为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其实才不过十四呢。一晚的节目,差不多全叫她一个人占了:报幕、朗诵、对口词、三句半、独唱、二重唱、造反舞、忠字舞。从头忙到尾,却是心不跳,气不喘,从从容容没过几天,她便成了这市里第一颗明星。    
      宣传队的大男生,给她递纸条儿了。写着情深意长的话,立着海枯石烂的誓,包上小猫眼儿的贝壳,象征着永远的凝视。她声色不动地接过来,往裤兜里一塞,有些得意,又有些好笑。她虽没经过,而见过的可多。她亲眼从门缝里觑着叔叔给妈妈下跪,叔叔买来的看不够爱不够的珍奇宝贝叫妈玩艺儿似的用手撕,用脚踹。她还见叔叔哭来着,堂堂的男人能在绵绵的女人跟前没了气性。这破纸儿算什么,写的倒也有意思,可比起叔叔们对妈妈的情意,却是轻薄得太多了。由于她见过的多了,看那些男生,尽管人家比她年长好几岁,在她眼里却像孩儿似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经过。递个破纸条儿,还扭捏得不行,碰了手都要脸红,显得多没出息,多没气派。她看了几遍纸条,又声色不动地退回给男生,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是你摸手绢摸掉的,拾了还你。”在场的人谁也看不出破绽,她更是大大方方;男生却像挨了一刀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走也没法走,留也没法留。见他受罪的样儿,她心里吃吃地好笑。过后,那男生见了她就躲,连话也不说了。可她不,没事人似的找着他说,又亲切,又大气。他心里滋滋地生出指望,却又不敢再冒昧,见了她那娇憨天真的模样,爱得心里都疼,却没有一点办法。人像霜打了似的,又黄又瘦,脾气却躁躁的不耐烦。她瞅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激动。夜里睡在床上,就想着他清瘦钟情的模样,心里痒痒的。翻个身抱了枕头,情人似地搂在怀里,觉得这世界上谁也没她幸福,没她幸运。幸福得都想叹气了。    
      月影儿从窗前移过,移进了她梦里。    
      江边码头,汽笛鸣着。船渐渐地远了,却还看得见大哥在向他挥手。他的眼睛模糊了,看那长江便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白水,船成了个黑点,大哥却还在挥手。他也想挥手,可是他害羞,不习惯做这种夸张表达,心里充满了温情和感动,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大哥走了。大哥这次回来,消瘦了许多,似乎苍老了十几岁,声音却还是洪亮。有了这声音,心里便觉有了依靠。大哥带着他,到父亲单位和居委会申请了补助,赁了房,买了米,置了简单的家具衣物,劝慰二老不必过于焦虑,嘱咐弟妹孝顺懂事。然后,就上了码头。他送大哥,默默地走了一路,心里都是话,最终却一句也没说。    
      大哥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去想了。”    
      他点头。    
      “就想想眼下的日子吧,过一天是一天。”大哥说。这时汽笛叫了,大哥抬手握住他的胳膊,紧紧握一下,又紧紧握一下,走上了踏板,他冲动得直想追上去,抱住大哥,可是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了。他想到,大哥这次回家,一句都没谈他自己的事,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那样消瘦?为什么前一段音讯全无?他很想问问,可是终于没有开口。大哥于他亲爱得伟大起来,他连一声亲切的问候都不敢表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走了,心里却是无法言说的酸楚。大哥最后的神圣的嘱咐,在他耳边回响。然而,完全不想过去的事情是那样不可能,他再也忘不了那宅子遍体透明的一刹那,再也忘不了焦木堆里一双干枯的脚,这景象,使他过去所受的种种痛苦都平静了。这景象,沉重地压在他肩上,他从此再也轻松不了啦。眼下的时光,艰难异常,就靠着对未来的妄想来支撑了,可是那妄想没有一点现实的依据,仿佛也无从妄想了。    
      船开了,江鸥拥着船一起去了,船去了宽阔的江面,水天一色,再分不出天和地。    
      他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幸的人,更黯淡的人生了。    
      水天茫茫,一轮苍白的日头。淡淡地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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