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月葬-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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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灯光下,同我一起生长在沧浪岛的渔夫暹勒咧开嘴快乐地笑了,他说绯衣,我听说城北有很好吃的梨花饼,明天我们去吃好不好。我说,好。我看着他陷入了昏黄灯影的笑容,突然想起了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背着我去爬沧浪岛上耸入云霄的藜湟树,然后也露出了这样的笑容,他说,绯衣,我不痛的,不痛。
他和我道晚安,然后带着那样的笑容转身离去,而,许多年以后,这个景象终于成为了我对男孩暹勒最后的回忆。
我在如归客栈的地字房里再一次陷入了关于背负着头颅的陌生少年的梦境。少年在烈日下的瀚海中丢下了装满头颅的行囊,他说,绯衣,你为什么要看呢,你为什么要发现我的秘密,既然你发现了我的秘密,那么你就再也不能离开,你要代替我背负着它们,一直到东荒的尽头去。
同年幼的时候一样,我在无垠的沙漠中孤独着注视着那些滚落遍地的沉默而温热的头颅。我在茫然中战栗,在惊恐中醒来。接着我见到了陌生少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他的头发皓白如银。我看着他,并且环顾四周。我说,你是谁,我在哪里,暹勒又在哪里。少年沉默地注视着我,然后他终于用一种冷冽漠然的语气开口,他说,暹勒已经回沧浪岛去了,他把你托付给我,回到沧浪岛去了,现在你在东荒山上,而我,我是觖桑。我的名字,叫做觖桑。
我无法相信眼前年轻的男子就是那闻名已久的东王公觖桑,如同我无法相信暹勒会毫无预兆地独自回到沧浪岛。所以我问他说,暹勒为什么离开了,他怎么会突然回沧浪岛去呢。年轻的东王公觖桑突然低下头来抚摸我的脸颊,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缥缈的温柔,他说,绯衣,你忘记我了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指腹为婚的。
于是,我那过往的破碎回忆如同一场瓢泼大雨那样突然而猛烈地袭击了我。我想起了那个陌生少年,那个在夜晚的海边指引了我的逃亡的陌生少年,他有一张东王公觖桑的脸。但,他的头发却漆黑隐秘地藏匿在夜色中,他说,绯衣,你快逃吧!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我在海面上回头张望的时候见到了父亲苍老的脸,他笑着对我说,绯衣,快过来见见长哥哥。年幼的我抬头在太阳的阴影里看少年消瘦的脸,我叫他说,长哥哥。少年的眼睛在灰暗中发出闪烁的光芒,他笑着叫我的名字,绯衣。陡然地,我记起了这许多许多的人对我混乱又亲昵的呼唤,他们叫我说,绯衣,绯衣,绯衣。我抬头茫然失措地看着满头白发的东王公觖桑,我说,你是长哥哥吗,你是长哥哥对吗。觖桑平静地看着我,然后轻轻拉下了我握在他衣袖上的手,他漠然地说,绯衣,你记错了,我不是长哥哥,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从今天开始你要住在这里,你也要好好记着我的名字,我不是什么长哥哥,我是觖桑。东王公,觖桑。
就好像很多年前我在沧浪岛上远望东荒的时候那样,我在东荒山上高耸的璞石殿中试图找寻暹勒归去的沧浪岛,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能看见东海在遥远的天边怒号,云朵在空中以一种奇特的速度飞快地移向更加遥远的沃椒山。我在东荒山悠长的暮鼓晨钟中隐隐地沉睡,突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回荡在我脑海中的开天辟地的意向,我清楚地听到了天地的怒号,他说,盘古!你去向了何方,你劈开了我的身体,带给我永世的疼痛,所以,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要诅咒你!诅咒你,和你的子子孙孙,你们要永远在痛苦中生活,我要撕裂你的身体,我要让你知道我的疼痛!他说,盘古!无论你逃到哪里,你,你的子孙,你们将永远不得安宁!我在这样嘶哑而愤怒的声音中头痛欲裂,然后见到了矮小而衰老的盘古。他看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带着悔恨的神情。盘古说,绯衣,我想我终于是错了,这天地,无论怎样,我都不应该去改变它,我不应该活生生地劈开了它,那鲜血凝成的洪水覆盖了土地整整三十年。现在,我离开了,可是,我却永远都不能挽回我的错误。盘古迅速地消失了,他连同他密布的皱纹一起就像潮水一样退去消失。我轻轻问他说,你是睡了,还是死了。
没有人知道,神灵已经在盘古消失的时候一同死去。
第三章第27节 东荒(4)
我极少见到东王公觖桑。他总是在太阳落下以后消失在他的璞石殿。有一次,我问他说,你去哪里了,觖桑,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里。觖桑低头看我并且抚摸我的头发,他笑着说,绯衣,你担心我吗,你不要担心,无论我到了哪里,我都会回来,都会平安地回到你身边。东荒山上的东王公觖桑似乎对夜色有着天生的依赖,就像我对黑暗有天生的恐惧。我的记忆在我离开东荒的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变得模糊不堪。我只记得那个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叫做长哥哥的男子,有一张和觖桑一模一样的脸,却披散着漆黑的头发,他对我说,绯衣,你快逃吧,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我在黑夜中的东海上回头看见了他最后的脸,年幼的我突然号啕大哭,我对他哭喊着说,我不要走,我不要走,长哥哥,你要我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在漆黑的东海上独自面对着我所不知的远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恐惧。后来,在沧浪岛上,我就是这样告诉了男孩暹勒。我说,暹勒,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怕黑暗,在什么都看不到的夜色中,我觉得我会死去,我觉得有一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劈出的剑,会把我狠狠地撕裂。暹勒沉默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显露出我所不明白的坚毅的表情。
后来,我在海边发现了失踪三天已久的渔夫暹勒。他在太阳将升的沉紫色天空下微笑着给我看手中沉黑的疆木匣子,脸色疲惫而苍白。他说,绯衣,你看,这就是传说中东海鲛人的尸体所凝练而成的长明膏,用这个点了灯,就可以永不熄灭。长大了的男孩暹勒依然那么咧开嘴快乐地笑,他说绯衣你喜欢吗。喜欢吗。我低头久久地看着暹勒那因为长时间在水底浸泡而变得苍白的掌心中刺目的沉黑匣子,然后我终于抬头对他笑了,我轻声告诉他说,我喜欢的,暹勒,非常喜欢。第一只鹏鸟从天边飞来,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
我在璞石殿那些夜晚的睡梦中常常听到奇特的哭号,就好像鹏鸟的鸣叫般长短交错不息,如此声嘶力竭的哭号,在我黑暗的梦境中回荡,让我潸然泪下,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我见到了一个白发如银的中年男子,他手中握一把闪烁着冷冽光芒的利剑,正滴落了浓烈鲜艳的血液,我看到火光冲天地燃烧,无数模糊的身影在我眼前摇晃并且倒下,他们的头颅随着利剑凛冽的声响訇然落地,那些飞舞的血液染上我的嫣红衣衫,我只能站立着,在这无数的头颅中茫然地看着我眼前的中年男子,他的白发如银般垂挂着黏稠的血,他看着我微笑。我的梦境在这里凝固了,像东海珍珠中的细纱那样终于凝固成一个永恒的迹象,我手脚冰凉地站立在这样无边的夜色中,直到那些鲜红温热的头颅睁开它们布满血丝的眼睛缓慢对我讲话,它们说,绯衣,离开这里吧,逃吧,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回到这东荒来,这隐藏了无数罪恶的东荒。头颅的声音在夜间微凉的风中像一曲诡秘的灵歌那样飘荡不定,它们说,绯衣,快逃吧。这个调子忧戚若游丝萦绕在我最后的梦境中,然后,从夜色中弥漫开来。
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迷茫地看着我空旷而坚硬的房间,接着东王公觖桑推门而入,他的白发在朝阳中带着一丝明朗的枫叶红,他说,绯衣,你醒了吗,我带你去走走好不好。我看着他,他的眼睛漆黑如墨,闪亮如星辰,奇异地与我梦中背负着头颅的少年重叠在一起,最后我说,好。
那是我与觖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游,我们静静地在东荒山茂密而影绿的乔木林中穿行,间或越过了忽明忽暗的太阳。我从他温热的掌心中触摸到了那些关于长哥哥的回忆。是在一个摇曳着灯火的回廊,长哥哥给我讲夜空中那些闪烁的星宿。他对我说,星星中有两颗,是永远都不能相见的,一个是参,另一个则是商。传说中它们是帝喾的孩子实沈与厥伯。它们在天空上,一个升起,另一个便落下,永远都不能相见。长哥哥对我微笑,他说绯衣你明白吗,星宿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在这世上,有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注定了必将分离的。还是一个孩子的我迷茫地看着眼前少年消瘦的脸庞,然后笑了,我说长哥哥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呢。我问他说是谁教给你的呢。他说是我的师傅。所以,我问他,你的师傅又是谁呢,他真的很厉害呢。于是少年笑着抚摸我的头发,他说,傻绯衣,我师傅当然是很厉害的,因为他是觖桑,他是驾御这人间乐土的东王公,觖桑。
东王公觖桑感觉到了我掌心的颤动,于是转过头来凝视我的眼睛。他说,绯衣,你怎么了。他温和地微笑,他说你是有点冷吗。他说你从小就是这样的,特别怕冷。天气一凉,就从不出门。因此我想起了沧浪岛上那抚养我长大的老人殁羊,他在寒冷的冬日里让暹勒带着我下海游水。男孩暹勒迷惑地说,爷爷,那会很冷的。绯衣会很冷的。殁羊笑,他说,绯衣,你怕冷吗,你不要怕冷,因为冷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恐惧的东西,如果你连寒冷都要害怕,那么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不可怕的东西。他说你明白吗,如果你怕冷,你就永远不能穿越寒冷的东海,回到你的故乡去,你的那个人间乐土东荒。于是年幼的我在刺骨的海水中沉浮,我窒息着听到了殁羊的笑声。他说,绯衣,你冷吗。冷吗。冷吗。我从水中抬头,模糊地注视了老人昏黄的眼睛,我说,不冷。我不冷。
许多年以后,觖桑握着我的手,他担心地问我说,绯衣,你冷吗。如果你冷,我们就回去。我笑着看他,并且告诉他,我不冷。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老人殁羊肆意的笑声,他说,绯衣,你不要怕冷,因为寒冷并不是这世上最值得恐惧的东西。
在东荒山阴的苦海崖上,觖桑拉着我的手走入了一幢冰凉而坚硬的暗青色建筑,有着冷冽而美丽的墙面,雕刻着我看不明白的文字。觖桑与我站在空旷而高大的房间里,他说,绯衣,这里,是东荒祭祀天地的地方。在这人间的乐土东荒,天地就是我们所有的信仰,我们是天地的子民。我看着那些字在平坦的墙面上凹凸成一种奇特的花纹,感到头痛欲裂,我问他说,这些文字,都是记载了什么呢。觖桑回头看我,突然飘忽地笑了。他说这些文字记载的,是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上古之时,盘古劈开了天地,他杀死了天地,带给我们永久的疼痛。觖桑用一种阴郁的神情注视着我,他说绯衣,你看,在这墙上,还遗留着那时候的鲜血,你摸摸看,这些血还是温热的。即使过去了这许多年,天地的鲜血,还是温热的。
我迟疑地用我的手去触摸了那诡异地沾染了零星红色的暗青墙面,于是盘古苍老的脸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盘古说,绯衣,你明白吗,我的双手早已经粘满了血腥,早已经被铭刻下了永世的诅咒。他的身体就在我面前裂开,血肉模糊地粘连着裂开,盘古说,你看,看,天地,就是这样分裂了,被我从中拦腰截断。就是这样,截断了。分离了。所以它们的仇恨永世弥漫。
第三章第28节 东荒(5)
他的脸突然粉碎了,就好像我梦中那些跌落的头颅,落到地上,粉碎了。我听到了玉石迸裂的铿锵而刺裂的声音。觖桑冷漠的声音伴随着玉石的粉碎而响起,如同他初次见我的眼神那般,带着缥缈的温柔。他说,绯衣,我今天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三天以后,我们就要在这里成亲了,就在这苦海崖,三天以后。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疼痛的耳朵里闪烁着东海上潮水的轰鸣。我的手上鲜血淋漓——我的玉镯就这样破碎了。在曾经的沧浪岛上,渔夫暹勒用五粒珍珠换给我的翠色玉镯,而现在它从那红色的阴影处裂开,飞快而锋利的裂开,跌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在刹那间消失不见。觖桑发现了我手上的血迹,他说绯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他撕开他的袍角缠绕到我淋漓的伤口上,他低头轻声说,绯衣,痛得厉害吗。我听着他的话语就这样泪流满面,蓦然地想起了沧浪岛上,男孩暹勒在藜湟树的阴影里灿烂的笑容,所以我回答觖桑,我不痛的,不痛。我抬头看他微笑,于是发现他的眼睛是漆黑如墨的。
在夜晚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