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本纺]+流星慢舞-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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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日本的时间与抵达岛屿的时间,根本完全不同;两人只在意外发生的前夕脚步重叠,再加上加地和她投宿的饭店相同,而这种邂逅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毕竟在那座岛上,日本人能够住宿的饭店只有那一家,所以两人是很偶然地在一起。
既然在巴士上坐在一起,互相交谈也是非常自然,所以会说些笑话,也会谈笑风生,说不定也聊一些日本的事情。我在想,应该就只是这样。
虽然要让自己冷静地思考相当困难,但加地不应该会乱找女人的,就算在旅途上想要放松一下心情,以他那样严以律己的个性,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如果问我是否绝对信任加地,虽然很难说是绝对,却还是只有相信。只不过,他与别的女人并肩坐着迎接生命结束的这件事实,却像蛆虫一样,一直栖住在我心中。平常是静止不动,有时偶而发作。纵然痛楚逐渐淡薄,但蛆虫蠕动的感觉迄今却未能消失。
加地与她只不过是偶然邂逅,他们并非彼此的恋人。“双手互相紧握、身体互相紧抱”这样的话都是谎言。
我真想大叫,希望让声音回荡整个世界。但是,善忘的世间早就不记得什么加地的事了,视线早已转移到下一桩悲剧或戏剧之上,所以就算我大叫也没人听到。我只有沉默着,只有在自己内心深处呐喊,只能够对自己诉说。
算了,这样也好,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像这样躺在走道,可以和已经不在人世的加地心灵相通,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好像就在我身旁。
今天月光明亮吧?磨砂玻璃比平常更加光亮,宛如雪花结晶图案般地闪闪发光,有些甚至像是光谱的七种色彩。我茫然望着似彩虹般的光辉,轻声喃喃念着:晚安,加地,晚安!
闭上眼睛,平稳的睡意悄悄地来访。
第二章 流星机器与天象仪
眼前有敌人。
我弓身闪过对方挥出的拳头。所谓的弓身乃是指身体后仰,是拳击训练中最先被教导的基本技术。但是对我而言,即使是基本技术也出乎意外地困难,再加上我的身体僵硬,反而变成四不像,即使勉强躲开了,和山崎学长的距离却缩短了。
糟糕……
只学到跳跃和直拳的我不可能会贴身攻击,面对对方的红色拳击手套,我用双臂严密防御,但,山崎学长的拳头却毫不留情地攻击过来。
“砰!”是闷重地冲击,而我的防御动作太软弱无力,让我的身体失去平衡。
山崎学长的拳头穿过我的手臂之间,正中我脸上。虽然他戴的是只有十六盎司的手套,我也戴着护盔,但这一拳却是非常地结实。我摇摇晃晃,大幅度地挥出不能称之为勾拳的右拳;当然我的拳头不能够击中山崎学长。不仅这样,右腹部还挨上强烈的一击。这一击相当有效。虽然脸部被击中时很痛苦,可是腹部更痛,一股火烫的热流从喉咙深处往上涌出。
我正勉强忍住呕吐时,听到山崎学长的声音:“攻过来呀,巧。”虽然是练习,他的声音还是非常冷静。
我点头,依照所教的挥拳。脑海里意识着将体重放在腿上,左臂伸直。那是一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蹩脚直拳。果然,山崎学长轻松地躲过我的拳头。然而,我仍旧不死心,连续出拳两、三次。但,同样打不中,甚至连擦掠到边都没有。
很明显的,山崎学长在游戏。他夸张地弓身、跳跃、扭动,轻松地挥动短勾拳。而我只能慢吞吞地追在如蝴蝶般飞舞的学长背后。不久,擂台外面响起讪笑声。
“喂,山崎,像样点,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快点解决吧!”声音里透着嘲笑的意味。
山崎学长的态度立刻遽变,神情转为认真,他一边牢固地防御,一边依照理论所教的动作将我迫到角落。我利用出拳的空档,想要绕往山崎学长的左侧,可是他的速度比我更快,轻而易举地先移至我前方。
可恶,为什么他能够那样快速移动呢?我虽然比任何人擅长跑或跳,不过我的身体却无法像学长那样移动,总是很迟缓;即使是做柔软运动,学长站立着就可以让双手手掌贴到地板,我却只有指尖能稍微碰触到地板。我的关节天生就是僵硬。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脑海里反覆盘旋着这句话。但是,焦虑是一回事,事实上我什么办法也没有,连续吃了山崎学长好几拳。约莫是第三拳时,我的鼻子内侧一阵刺痛,黏湿温暖的鲜血流入口中,似乎是流鼻血了。我感到很不舒服,伸手想擦拭鼻血的瞬间,第四拳飞来,那是很接近直拳的一拳,确实地击中我的肩膀。我的头部剧烈摇晃,脑筋空白。看来山崎学长好像存心把我击倒。
我的拳头连一下也没有击中学长,甚至连擦掠身体也没有,就算彼此经验上有差距,也未免太……看样子,我真的不适合打拳击。
我确信之后,学长的右直拳飞过来。我的视力一向很不错,能够看清拳路,发现这一拳仿佛划破空间地伸展过来,而我的脸孔就在拳头前面!明知会被击中,身体却无法反应,闪躲不开。
“砰”的一声巨响。那是我倒地的声音。
※
“喝吧!”山崎学长递给我低卡百事可乐。
“谢了。”我说,伸手接过。
练习赛刚结束,学长的脸却是干干净净的。也难怪,因为我的拳头完全没有击中他!我并不觉得懊悔,只是难堪。真的很希望能够在那张猩猩般的脸孔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学长穿着松垮的套头衫,脖子上缠着毛巾。我也一样。训练馆内的更衣室暖气毫无作用,整个人有如被丢进冰箱里,冷得让人呼吸出来的气息马上变成白色。即使这样,对于刚结束剧烈运动的我们而言,还是觉得太热了些。
“我请客。”山崎学长在我坐着的塑胶长椅一屁股坐下。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啦!”
“嗯!”
沁鼻的碳酸气在口中扩散,简直就像遭到严刑拷问一样。照理说,我根本不想减肥,喝低卡的运动饮料未免有点可笑。
“好痛……”我呻吟出声。
“大概在口中扩散了吧!”山崎学长恶意地笑了。
“痛得喝不下。”
“没关系,快喝,我可是难得请客的。”
“你该不会是想看我痛苦的样子,才买碳酸饮料吧?”
“怎么可能!”
山崎学长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忍耐地再喝了一口,但沁鼻的感觉还是在嘴巴里扩散。他蹙紧眉头,拿过我手上的百事可乐,改塞乌龙茶在我手上,说道:“这个应该就没事了。”
山崎学长虽然有一张猩猩脸,但性情颇为温柔,我之所以还会来训练馆,主要也是因为他,否则我早就放弃了。坦白说,我对拳击并无兴趣,只是偶然和山崎学长一同来到训练馆,结果他和馆长好像已经事先谈妥,馆长邀我加入拳击训练,我因为无法拒绝而加入。
话虽如此,让身体运动还是不错。即使身体有些僵硬,我依然努力练习直拳,希望能够变成柔软。我面对着镜子,不断地练习挥拳、打沙袋,跳绳跳到精疲力竭,感受这种很单纯的快乐。
我原本每天在高中的足球队运动身体,进入大学以后却放弃了,所以觉得日子很无聊。这么久以来,能够活动身体至极限的感觉,对我而言乃是单纯的喜悦。肌肉伸展、收缩,等到接近极限的时候,痛苦却不可思议地消失,有种陶醉于剧烈练习的感觉,而我由衷喜欢那一瞬间。问题是,拳击这种运动与足球或棒球有着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打人!
不是铲球,不是触身球,而是实实在在地挥拳攻击人。我是男人,当然也有一、两次打架的经验,可是那仅仅只是互殴,并不会挥拳且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即使戴着手套、护盔,也完全了解规则,我还是没有办法打人。——挨打很可怕,打人也同样恐怖。
我默默地喝着乌龙茶,山崎学长喝着低卡百事可乐。我的身体慢慢地感觉变凉了,感觉到冬天的寒意。
“你好像不太适合打拳击呢!”
“是的。”
“感觉上身体很僵硬,就算只是轻轻出拳,但出拳之前,你大概就用力了吧?所以我能够预测拳路来势,很容易就躲开。”
“自然而然地用力了。”
“刚开始时谁都一样。”学长喝了百事可乐,碳酸气并未沁入他口中:“可是,感觉上你好像永远都学不好。”
“也许吧!”我只有承认。
每个人都有适合或不适合从事的运动种类,就算我继续练拳击、继续胡乱挥拳、继续有破绽地防御,也只是成为后进的练习者的标靶,大概也几乎不会有所进步吧?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流入腹部底层,于是猛灌着乌龙茶,而乌龙茶却非常苦涩。
“是我带你到这,所以我有种需要负责的感觉。何况每个月缴交的训练费也不便宜啊!”
“训练费倒是还付得起。”
“怎么办?要继续下去吗?”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却几乎等于宣判我的命运。
我转头。山崎学长也看着我,他恰似动物园里见到的猩猩一样,眼神里总是带着忧伤。
我和山崎学长从中学时代就认识,两人都是足球社的社员,他比我高一届,我是右翼七号,他是中场后卫四号。学长经常靠着魁梧的体格封锁所有的来球,反击对方的攻击。他在队上时,我们的球队实力坚强,曾拿过两、三次县际大赛的冠军,被全国的足球名校视为劲敌,而且每次比赛都维持在三分以内的胜负差距。所以我由衷信任山崎学长。因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中场后卫,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我都无法置若罔闻。
即使这样,我还是暂时逃避:“今天挨了石桥教练一顿臭骂。”
“大概是为了头发吧?”
“是的。”
“你确实是过分了一些。”学长一边笑一边稍用力地拉了我的头发。可能是故意的吧?
我也夸张地笑了,叫道:“好痛!”
我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如果再长长一点,感觉上就像是在歌舞伎町里的皮条客。我们接受训练的训练馆属于相当古板的场所,若是一般的褐色头发还好,但是金色的话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是我要的,是姊姊帮我弄的。”
“这是瑞穗染的?”山崎学长探身向前。
瑞穗是我的姊姊,山崎学长自高中时代与她认识后,就对她着迷。
“我只是想挑染,才买染发剂,姊姊却说她要帮忙。当时我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因为她真的很迷糊。果不其然,染发剂盒里的说明书写着十五分钟,她却看成二十五分钟,我说已经可以了,她还是坚持时间未到,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后来我照镜子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真幸运。”山崎学长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居然让瑞穗替你染头发。”
“我应该拒绝的,就是错在让她帮忙。”
“不,很令人羡慕呢!”学长又拉着我的头发说道:“真不错、真不错!”
我抗议:“会痛呢!”
“我也想让瑞穗染头发。”
“一不小心,也会变成金色。”
“没关系。你帮我嘛!”
山崎学长很认真。如果他可以成为姊姊的男朋友,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应该是不可能吧!
“学长。”
“什么事?”
“坦白说,姊姊很重视外表的。”
“重视外表?瑞穗吗?”
“她最喜欢的是像中国人的脸孔,斯斯文文的类型,而不是我们这类念体育的。她总是说看到粗犷邋遢的男人就觉得呕心。”
“喂,骗人的吧?你是在嘲弄我?”
我面对山崎学长的逼问,说道:“是真的。”
学长的双肩无力地下垂。他的胸脯如外国人般地厚实,而且还长着胸毛,手臂像是圆木头,比粗犷的男人还更粗犷,是姊姊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类型。
“粗犷的男人不行吗?”
“大概吧!”
“真的不行吗?”
我坐在沮丧得有点可怜的学长身旁,并猛灌着乌龙茶。我用舌尖在口中搜寻,发现肿胀的部分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区块,即使嘴里咬着护舌片也是毫无作用,看样子应该会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连吃饭都有问题。
刚赢得第六场胜利的资深练习生走了过来,我和山崎学长齐声对他打招呼。他看见我,无聊地说:“喂,你刚打过世界赛吗?”
我内心有些生气,却仍旧笑了。
那人离开后,更衣室内再次恢复静寂。我和山崎学长的呼吸气息都呈现白雾状,我们的身体完全冰冷。
我环顾更衣室一圈,凹凸不平的鼠灰色衣物柜上,推放着拳击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