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7-听外婆讲那过去的事情-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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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听故事的我陪着讲故事的舅婆,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各自从眼角涌出的热泪。透过泪光,我看到舅婆把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正重现着50多年前她与外婆生离死别的一幕。
没想到,与我和妈妈一起去武夷山时还精神矍铄的舅婆,回来仅仅一周就被确诊为晚期癌症。晚辈们为了不给她增加心理上的负担,隐瞒了她的病情。她带着持续的低烧,却兴致勃勃地在病榻上回忆和讲述,让我记录贺家与毛家的传奇往事,常常是讲半天,歇半天,再讲半天……
晚辈们劝她休息,她总是一脸微笑地说:“不累,不累,把我记得的东西好好地告诉你们,也是我为贺家、为历史做的一份贡献。”她深知作为贺家历史的最后一位见证人,还历史以真实和完整是她的使命。
看到整理出来的厚厚一叠谈话记录,我很有成就感。不过翻阅以后,还有些意犹未尽,写下了这些计划:“请舅婆讲袁文才”、“请舅婆详述陈毅送表的故事”、“请舅婆回忆与彭德怀会面的情景”、“请舅婆详述故事细节”、“请舅婆详述此事”……
那年秋天,舅婆去世了,“永新三贺”这一代中最后一位长辈走了。这一消息是那么突然,那些应该“详述”的历史,再也无人开口了,我懊悔不已……
送走嫂子之后,在哈尔滨的那段日子里,外婆认真考虑了自己今后的打算。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也曾经想过再婚,总而言之,她准备结束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妈妈告诉我:一位老人(记不清是谁了。可能是外公外婆井冈山时期的老战友何长工,1947年外婆在哈尔滨与他见面。)说过外婆当时向他提出的两大心愿:
一,不要因为我曾经做过“第一夫人”就把我给“禁”起来;
二,我想见毛泽东主席一面,说句话,握握手就行。
但她的人生安排,被两个人改变。一个就是她的女儿,我的妈妈――当外婆向她试探着征求是否同意自己再婚的意见时,妈妈大哭起来。她后来也说过:“这怪我。当时只是想,一个妈妈管我就够受的了,再加一个爸爸,我可受不了。”毕竟,她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啊!
另一个人就是她的妹妹,我的姨婆。1948年在沈阳姐妹相见,贺怡力劝外婆回到外公身边,她要为姐姐争个名份。对此,外婆认为没有可能,又拗不过妹妹一片好意。她很犹豫。
在姨婆的建议下,外婆和妈妈还是分别向外公写了一封信。收到妈妈的信,喜出望外的外公回了信,继而他觉得寄信太慢,又发来电报。外公希望尽快见到与自己离别8年的女儿。
外婆的信,大意是这样的:
主席:我已经回到中国来了。身体不太好,还在休养,并参加一些工作。我离开中国九年,对国内现有的情况不大了解,我要通过工作来了解情况,我在苏德战争期间,生活艰苦,什么都要干,比长征还要苦。不过,这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要好好工作。我现在学做工会工作。
我很感谢您对我的妹妹和母亲的照顾,代我尽了姐姐和女儿的责任,我将终生铭记在心。
外公回复外婆的信时,已是1950年夏。信上这样说:
娇娇在我身边很好,我很喜欢她。望你保重身体,革命第一,身体第一,他人第一,顾全大局。
外婆与姨婆的关系十分亲密。舅婆曾这样回忆1947年她初见外婆时谈到姨婆的情况。
她的精神状态很好,不断询问亲人们的情况。我告诉她:她的母亲在父亲病逝后到了延安,毛主席亲自照料老人家的生活,为她送终立碑。胡宗南侵占延安,把母亲的坟给挖了,部队收复了延安,毛主席请老乡重新把母亲安葬了。
我继续讲,贺怡在战争年代很勇敢,落入敌手后坚贞不屈,受到毛主席的赞扬,并指示用俘获的国民党一将领交换她出狱。贺怡在延安做大手术,胃被切除三分之二,当时身边没有亲人,还是毛主席为她签的字。
听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痛哭起来。
第二部分1949年,守望天津(5)
1949年早春,姨婆与来京商讨翻译外公哲学作品的苏联尤金教授一起,带着我妈妈和岸青舅舅,到了外公的新居--北平香山双清别墅,分别多年的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妈妈和舅舅这对毛家兄妹顺利进京,而外婆和姨婆这对贺氏姐妹则在进京途中受阻。但是,由于姨婆英年早逝,外婆又守口如瓶,有关组织部门也一直没人道出真相,她们两人从沈阳去北平的火车上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现在已经很难有个准确的说法了。大家只是听说:两个自称来自组织部门的人在山海关上车,阻止了她们进京。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外婆在进京的门槛――天津住了几乎一个夏天。她在市委招待所等待着。
此时的妈妈还沉浸在父爱的怀抱中,她根本想不到,也不可能理解外婆为什么不能来北平。但是,她的岸英哥哥则不然。据妈妈后来讲,对贺妈妈心怀敬爱的岸英舅舅,已经与外公谈起过接外婆来北京的打算。
可是还没等到岸英舅舅着手安排,他就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投入抗美援朝战争,牺牲在朝鲜的土地上。这一噩耗对将岸英舅舅视如己出的外婆一直封锁着。恐怕她至死都不知道此事,大家也不忍心让已失去五个亲生骨肉的外婆再受刺激。
我在家翻开外婆珍藏的老影集,第一页是开国时外公的标准像,也就是毛选一至四卷扉页照片;第二页则是外公的长子,外婆的继子毛岸英的两张照片;第三页才是外婆爱女娇娇的两张照片。
在天津度日如年的外婆,不会不知道外公正在北平忙碌着什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已经召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在即。而外婆,这位1932年在红都瑞金参加过中华全国第一次苏维埃代表大会,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典礼奔忙过的女战士,已经不能和当年的战友康克清、邓小平、彭儒一起躬逢其盛了。
好在研究赣南“红土地”文化的专家在他们的研究成果中忠实记录下了外婆在“一苏”大会期间的工作。书中写道:
出席“一苏”大会的代表预计有五六百人,妥善安排好他们的吃住,是件大事。大会筹备处专门成立了代表接待组,指定康克清、贺子珍、彭儒等专做这件事。瑞金县委书记邓小平带着县委、县苏政府的工作人员,与康克清、贺子珍等一起,深入乡村,逐村逐屋地察看,动员群众尽量腾出地方,给代表们住宿。'注6'
2003年,我写下了《翻开我家老影集》,其中有一章是专门讲述外婆的。后来,有一家报纸在转载时,把1947年那张合影当作“外婆的第一张照片”。这固然有误,但也情有可原。
目前为止能找到的外婆第一张照片,应该是这张1932年六位女红军合影。但细看就会发现,其余五个人的面目都清晰可辨,神态毕显,惟独这次合影的发起者――我的外婆贺子珍看上去是那么模糊,淡到连五官都几乎无法识别。
妈妈是这样说的:这张照片以前就放在我家相册里,很清楚的,能看到我妈妈的样子。后来某博物馆来人拿走了,再还回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解放后,外婆不得不以模糊、朦胧的面目示人。就连这,我估计也要感谢彭儒奶奶,因为照片上在旁边亲密搂着外婆的周月林后来有了更严重的“历史问题”:被作为出卖瞿秋白的叛徒1955年起被关押,直到1979年经法院审理无罪释放。
不用说按“文革”思维,就是解放后稍稍“左”一些的做法,也不会把周月林甚至我外婆留在合影中,通常的办法应该是一剪了之。但是,坐在外婆前面的彭儒并无历史问题,似乎不应受此株连。所以,抹淡外婆五官,在说明中不出现她和周月林的名字,恐怕是比较稳妥的办法。事实上,长期以来,这幅照片下的说明一直就只是“康克清等女战士”。
近年来,六位女红军的名字得以恢复。而外婆的面目,也应该清楚起来了。
就在1932年“一苏”大会筹备期间,毛贺两家亲人有过历史上惟一的聚首。毛家是毛泽东、毛泽民和毛泽覃三兄弟、他们的妻子--三位妯娌,是贺子珍、钱希均和贺怡。这“三妯娌”中有贺氏两姊妹,再加上贺家大哥贺敏学。七个人围在桌边,吃了一顿团圆饭。
外婆到天津时,离毛贺两家聚会已经过去17年。泽覃外公和泽民外公于1934年和1943年先后牺牲,外公于1938年再婚,当年毛家三兄弟婚姻均告解体。
后来,外婆在苏联的同学方志纯从北京南下江西任职,临行前接到了中央打来让他与外婆同行的电话。车到天津,外婆与贺怡在中央组织部人员陪同下上了车。老友相见,外婆还是很高兴的。他们一起到了上海。
方志纯找到了陈毅市长,告诉他护送贺家姐妹的事。陈毅请他转告“永新三贺”,晚上请大家在上海最高级的乐义饭店(今华山饭店)吃饭。外婆一家兄妹自长征分别以来首次团圆,一别已是15年。他们的父母贺焕文和温吐秀都已去世。各自的儿女也都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据方志纯夫人朱旦华回忆:宴会后,陈毅送给贺敏学一部吉普车。贺怡看到后表示她要借用一下,去江西找毛毛,她想在自己去江西吉安就任市委组织部长前把毛毛找到。
1949年9月30日,中国人民政协会议大会在京结束,通过了临时宪法《共同纲领》。外婆一定知道了这条消息。这时她刚刚度过40岁生日。她为之流血,几乎付出生命的革命,总算有了结果。
然而,不到两个月噩耗传来--寻访毛毛没有结果的姨婆在江西泰和一起车祸中身亡!在翻车的最后关头,姨婆把抱在自己怀里的八岁儿子春生一把扔了出去,自己则被车身重重压在地上。春生表舅告诉我:这次翻车,纯粹是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
第二部分1949年,守望天津(6)
2004年初夏,姨婆遇难55年后,我到吉安与泰和寻访贺怡墓和车祸发生地。我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由党史办萧主任当向导,我踏着很长一段汽车无法通过的泥路来到吉安市西郊一处公墓。红色砂土地上,高高低低立着无数黑色的、白色的百姓墓碑。经当地老人指点,我在第一排发现了一座显然是新修过的墓,碑文上写“贺怡同志之墓”六字。除了高度和体量略为突出外,并不比旁边的墓显眼。
当初,车祸中牺牲三人合葬一座墓。现在贺怡墓已经改建,另两人的墓虽经我和大家分头寻找,也没有结果。但在寻找过程中,发现了贺怡继子刘子毅之墓。墓小小的,被贺墓的右圆弧挡着,像孩子偎依着母亲,这对在延安相依为命、又分别在建国后和“文革”中死于非命(1967年,时任上海铁路局公安处长的刘子毅舅舅被非法关押,遭毒打至死)的母子,终于紧紧守在一起,似乎再也不愿外力把他们分开。
在墓前,我默默念着:姨婆,我下一站就要去舅公、外婆和您的家乡――永新。从那里回来,我一定要去泰和,找到当年车祸发生的地方,看看您最后一段人生之路。
两天后,我到泰和县向再次见面的吉安市党史办领导提出这一请求。他们也很为难――线索实在太少。我所知道的仅仅是车祸发生在桥上,有桥必有水。可他们肯定地说那一带没有河。怎么办?下午日程很紧,还要赶去赣州祭扫曾外公贺焕文墓,再连夜回南昌,次日一早还有活动。最后,我还是下了决心: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去那里看看,哪怕是远远地望望那片田野也好。
在前往传说中车祸发生地凤凰圩的公路上,我们的车子放慢了速度,当地同志用手机加紧联络。突然,车子减速,停在路旁,这里正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它距离与吉安县交界的凤凰圩还有十几里路。
我被告知事发地点应该就是这里的一座石桥。在那个深夜,赶路的吉普车意外地翻到了桥下。从桥上到沟底,我目测约有两米,翻车是足以致命的。当时沟里还有水,现在则已种上了庄稼。不远处,牛儿在悠闲地嚼着什么。周围是绿树,青草,禾苗,一片青翠。今年江西大暑,骄阳似火,我们个个挥汗如雨。
姨婆,您历经无数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