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月亮-第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昨天，一个小女孩问我：“人为甚么活着？”
老实说，我不知道答案。
人生而有限制，我们所钟爱的一切终将消逝，难逃疾病、衰老和死亡。可是，正是这些限制，让我们学懂去珍爱一些人和一些事，也让我们相信人生应该有点追寻。
手冢治虫的名作《人间昆虫记》里，主角十村十枝子名成利就，然而，在孤寂的时刻，她却搂抱着死去母亲的蜡像，吸她的奶水。这段情节看起来有点惊心动魄，或许不过是一个象征。即使世上没有时光隧道，凭借记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过去，吸啜童年的奶水，以慰余生的寂聊。
对我来说，童年时最丰富的节目是跟着爸爸去吃西餐。那时候，并没有所谓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俄国菜或英国菜。所有这些外国菜，统称为西餐。
今夜，我们吃西餐去！
我家附近有一家金屋餐厅，夜晚很热闹，好像永远不会落幕。我忘了爸爸妈妈点了甚么，我一定是点一客杂排。
为甚么是杂排？因为贪婪。
一个杂排里，就有牛排、猪排、鸡翼、香肠、牛舌和烟肉，甚么都可以吃到。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一国的西餐可以和它的缤纷媲美。
在杂排之前，先来一个汤，通常是罗宋汤或奶油鸡汤。我比较喜欢奶油鸡汤。喝过了奶油鸡汤和牛油面包，我会乖乖地等着那个杂排。
悠长的等待往往使食物变得更加滋味，如同思念丰盈了爱情。
终于，侍者捧着我的杂排来了。杂排盛在一块铁板牛牛里，用以保持它的温度。侍者把杂排放在我面前，我连忙用餐巾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边屏息静气，一边吞口水，看着他把热腾腾的酱汁淋在铁板上，瞬息间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一缕烟升起来了，我左手握着叉，右手握着刀，准备大快朵颐。
我会在杂排上贪婪地浇上李派林着汁、美极鲜酱油和地扪西红柿酱，然后首先把香肠干掉，接着是牛排、猪排、牛舌和烟肉。鸡翼要留到最后，用手来吃。
吃饱之后，我舐舐手指，抹抹油腻的嘴巴，既满足也失落，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吃西餐是甚么时候，或许要等爸爸有时间和兴致。
有一年，那时我还小，一位阿姨带着我和她那个与我同龄的独生女上波士顿吃西餐。那时，上波士顿是一件大事情，它比我常去的金屋要高出好几级。
那夜，我们穿得很漂亮。阿姨点了一客杂排让我和她的女儿分享，自己只点了一杯咖啡。在那些紧绌的岁月里，大人往往吃得比孩子粗糙。
好几年后，听说那位阿姨患了癌症，离开人世。那个小孤女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我已忘记了她的样子和名字，波士顿那夜，是我们唯一一次见面。我也不知道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她是否还记得曾经和一个小女孩分享过一客美味的杂排。
我们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神秘不可测。然而，生命会在某个时刻召唤我们。或许是一件旧时玩具，或许是一张照片、一首老歌、一个风景、一种滋味，让我们回溯童年的温热。那是个金色的年代。
我遗憾没有留着一个铁盒、一张游戏卡和一只铁皮飞机，但我吃过杂排，很早地知道人生本来是一个大杂烩，五味纷陈。
第四章 关于肚子寒夜蕃薯香
提起煨蕃薯，每个人记忆中都有一张鲜明的图画 ︱︱那时我们还小，寒夜里，清冷的长街、老旧的电油桶、明灭的炭火、温饱的味道……
有时是在灯火阑珊的车站，有时是在人行道拐弯，卖煨蕃薯的小贩神出鬼没。当我们瑟缩着走在路上，忽然嗅到随着滚滚风沙吹来一阵阵熟悉的香味，就知道附近有煨蕃薯可以吃了。
这个时候，你怎么舍得空手回家去？
我们付了钱，小贩戴着手套，在桶盖上拣了一只刚刚煨好的蕃薯，用一个鸡皮纸袋或一张旧报纸包裹里。我们往往顾不了烫手，就把蕃薯皮撕掉，看到了犹冒着烟的黄心，向它吹一口气，便急不及待吃起来。每一口都包住了所有的丰腴与不期而遇的惊喜，连着皮的那部分最好吃。
回家之前，我们已经用手把蕃薯吃掉了。
有人怀念所有他用手吃过的东西，我更怀念乍然相逢的滋味。
我已经很久没遇到煨蕃薯了。听说，现在已经不容易找到，反而炒栗子还是到处都有。
或许是因为叫“良乡栗子”的缘故吧，糖炒栗子给人一种故乡的感觉。而煨蕃薯却有一种粗糙老实的乡土味。
我们都是在香港出生的，故乡便是这里。乡土，是童年。隔了光阴的距离，所有童年的滋味都是丰润的，即使这一片乡土并不富足。
儿时，我住在湾仔。这是个五光十色的风流地，有各色各样的人物和传奇故事。舞娘、黑社会喽啰、天涯落魄的游子、失意的小人物，构成了我童年的一张人物志。
我是这样长大的，看的是人间烟火，听不尽曲折悲苦的身世，见不尽千疮百孔的世情。
那时，我天天跟着爸爸妈妈到附近的茶楼喝茶，也是茶客的一位舞娘很喜欢我。她约莫三十岁，有一双很媚的凤眼，烫了一头大波浪齐肩鬈发。她悄悄叮嘱我每天放学后到舞厅的后门找她。
每一天，到了约定的时候，她会在后门等我，拿一只美味的卤鸡腿给我带回家吃。馋嘴的我，从没有一天失约。
这个约会维持了很长一段日子。一天，我又来到舞厅的后门。那夜，她披着一件亮晶晶的黑色小毛裘走出来，手里除了往常的卤鸡腿之外，还有一只热腾腾的煨蕃薯。她脸上漾着幸福的神情，说：“上班的时候看到的，好香呢！”
然后，她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说：“带回家慢慢吃吧。”
记忆之中，她从没笑得那么灿烂。
渐懂人事之后，我才知道我当年吃的是她的卖笑钱，实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约会后来无疾而终。我早已忘了那些卤鸡腿的滋味，只记得那夜的蕃薯香。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不再年轻了，一个人孤伶伶地拎着几个沉甸甸的纸袋，步履有点蹒跚。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抬起头望我。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我认错了人。我们以为童年的记忆永远鲜活，却不知道，每长大一些，我们总会为那段消逝了的日子再添几笔华美的颜色，甚至大胆地重塑童年的滋味。
我们自己来做煨蕃薯吧！
烧一锅沸水，煮溶两片黄片糖，把洗干净的蕃薯整只放进锅里，煮二十分钟。然后，把蕃薯拿出来抹干，放进烤箱里，用最高温上下烤四十五分钟。你也可以用炭火烧烤炉来做，但绝对不可以懒惰省去用黄片糖把蕃薯煮熟的程序。糖分的微粒黏在蕃薯皮上，正是蕃薯香的秘诀。
在等待的漫长时光里，我们终于慢慢地嗅到曾经乍然相逢的温饱味道，使我们几乎以为自己回到童年了。那时我们还小，寒夜里，清冷的长街上……
这是多么悠长的滋味，是一生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