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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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军长!我们不能再拼了!”他用膝盖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哭叫道:
“军长!黄司令已死,不能再叫弟兄们送死了!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进一
言:我们投降吧!投降吧!……
这个军装破烂,蓬头垢面,神经几乎已经错乱的中年军官匍匐在地上。整个脸
都埋在我脚下的泥雪中。从他那抽动着的泥泞的脊梁上,从他浑身上下的血迹弹痕
中。我深深感到,彻底完蛋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将他从身边推开,冒着弹雨走上了高坡。
这时,我才看清了全部战场:冰封雪盖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
黑色的土地。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到处冒着硝烟。我们最后的几处残余工事正与
解放军疯狂地对射。这是黄伯韬留下的死令:顽抗到最后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顶端,摘下军帽丢在了地上。然后从身边掏出一条白巾,直立在呼
啸的弹雨和凛冽的寒风中高高地举了起来。我希望能在最后一刻被横飞的流弹打死。
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必须向解放军宣布:我们投降……
楚轩吾讲完了他的经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我率领最后的一千多幸存
者投降了。”
我的心被震慑住了。他的故事在我听来是如此惊心动魄。我看着这个经历过残
酷厮杀和无情失败的老人,好象看到了他当年是怎样穿着将军的服装,高举
白巾,垂首直立在寒风弹雨之中!
“你说的都真实吗?”
“这样的经历是无法伪造的。”
这么说,你是顽抗到最后一分钟才投降的?”
“是这样。”
“哼,这和被俘有什么区别!”我的朋友冷笑一声:“你知罪吗?”
“那时我有三条道路:或死,或降,或走。但它们都不能洗刷那场战争的罪恶。”
“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我说:“但你仍得证实你履历的性质:你到底是投降
还是被俘?”
“我并不关心他人对我的结论,但从主观上讲,我承认我的结局不是被迫的而
是主动的。我服从了自己的选择。”
“我们要人证。”
他摇了摇头:“完全见证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一个。可是十八年了,恐怕很难找
到他了。”
“什么人?”
“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的参谋长。在由五纵负责的接待工作中,他与我们战俘
相处了整整四天之久。”
“三野五纵?”我几乎惊叫起来,这是我父亲呆过的部队啊!
“是三野五纵。”楚轩吾回答。
我急急问道:“参谋长,他叫什么名字?”
楚轩吾望着窗外夜空中无比遥远的星辰:“他是令人难忘的。我永远都记得这
个道德极高而又修养极深的人。他叫李聚兴。”
我顿时心花怒放,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李聚兴,他就是我父亲呀!我万万没
料到,在今晚的抄家中,在这个小小的庭完里,我竟抓到了一位当年败在我父辈手
下的老将军!
“李聚兴参谋长的事情你都记得吗?”
“我与作战二十余年,他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我至今认为,
他是我对共产主义发生认识的启蒙者,他对我后半生道路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因
而尽管我已经十八年没有再见到他了,但他的人格我永远难忘。”
我清清楚楚地看出老人对我父亲怀着深深的钦佩和怀念。这使我深受感动。我
迫不及待地想从他的口里更多地了解一下父亲的经历。
“那么好吧,你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出来,我们将找到那个李参谋长进
行核实。”同时我示意一个红卫兵报给他一张凳子。
各处房间的查抄仍在继续着,纷乱的响声不断传来。
楚轩吾坐下来,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枪声平息下来以后,一个解放军的战士很快从他们的阵地跑到高坡下面:
“你们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回答道:“黄伯韬自杀了。我们投降。”
他登上高坡向掩蔽部门口黄伯韬的尸体看了一眼,便转身向阵地发出了信号。
于是我率领全部残余人员放下武器,七零八落地走出战壕,随他走到解放军的
阵地上。我们的正面,就是解放军的第五纵队。
很快,从后方开来一辆美制“道吉”吉普,停在我们面前。上面下来一位穿棉
大衣的首长,这就是五纵参谋长李聚兴。这位参谋长当时刚刚过了三十岁,是一个
个子高高的江西人。他面庞清瘦,眼睛很有神。据后来了解,他一九二九年参军时
只有十三岁。后来参加长征,在川黔滇作后卫,与薛岳将军打过不少硬仗。在共产
党的创业战争中,这位将军几经生死忧患,积功甚伟。
他主动迎上来,和我握过手,第一句话是:“欢迎你们投向人民。请你转告全
体官兵,解放军绝不会难为你们的。”
我作为败军之将,只有唯唯诺诺而已。
当时杜聿明兵团和黄维兵团在黄伯韬兵团覆灭后立即收缩,企图重整阵容。解
放军华东部队很快即撤离战场,以数路纵队直扑徐州外围,寻机再战。但是李参谋
长却抓紧时间做了一件事。他们由我们被俘的全部高级将领陪同,巡视了整个战场。
巡视中,他非常详细地察看了我的第二十五军的阵地,因为这个军是最后崩溃的,
防守也最为顽强。他仔细地询问了我们的防御意图和兵力配署,并不时与自己的参
谋们交换一下看法,甚至要他们记下一些东西。记得当他看到我们已被完全摧毁的
炮兵阵地时,曾经严厉地批评我们说:你们在这佯近距离作战中使用炮兵盲目射击,
完全是一种无效的战术动作。我争辩说我们作过平射。他立刻反驳道:你们应该毁
弃大炮作为工事,将炮兵编入步兵序列。完全是因为过于珍惜优势兵器的威力而没
有这样做,结果你们的炮兵不但没有摧毁我方任何重要的目标,而且成了你们防守
的沉重负担。听他的口气,好象摆在他面前的不是顽敌的陈尸狼藉的阵地,而纯粹
是一道不太漂亮的军事作业。可是当他看到我们在战斗中仓促构筑的工事系统时却
赞不绝口。他向参谋们说,正是这样的工事布局和火力配备,才使得他们的穿插手
段在整个攻击中始终未能奏效,而只能一口一口地把我们的阵地硬啃下来。在这些
交谈中,我马上就在这个农民出身的将军身上看到了非常出色的军事才能。我真想
不到一向以骚扰和奔袭为主要作战手段的游击战中,竟能造就这样通晓正规
教范的人材。军事指挥员给我的这第一个印象,就与那些胜则争功、
败则诿过的将领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四天的休整结束以后,我们这些战俘经过学习准备解送后方,陈毅将军指示五
纵为我们饯行。而宴会又是由李参谋长主持的。四天中,他亲自为我们上过课,也
个别地和我们谈过话。也可能是由于职业上有着共同兴趣吧,这次简朴的宴会几乎
成了老相识们的一场军事讨论会。
宴会上,我们一边用搪瓷缸子喝着热腾腾的老窖,一边谈起了这次战役双方的
部署情况以及它的过去和未来。
当然,胜利者对于全局看得更清楚一些。因而李参谋长的看法便成了最权威的
意见。他首先从分析全国战场形势开始,指出在淮海战局的形成过程中,解放军华
东和中原野战军就已经是凝聚了巨大力量的两个拳头。而徐州剿总的四个兵
团却撒在华东广大地区的各个重镇上,从而造成了被各个击破的可能。而后,在战
役和整个发展过程中,解放军的战略意图始终非常坚定,一直盯在大运河一带寻找
战机。而第七兵团在几经徘徊以后,又恰恰在毫无接应的情况下冒然西进。这又顺
理成章地给他们提供了在运动中对我们实行毁灭性打击的机会。
“如果黄伯韬不向西运动,而是固守海连地区呢?”一五0师师长赵璧光忍不住
问。
“逼迫你们背海作战,正是我们原来的计划。那样你们与增援兵团之间的距离
将被分割得更远。而蒋介石之所以仓促地命令黄伯韬西进徐州,也正是想使你们靠
拢。看来,他尝够了被我们各个击破的苦头,但这一次他却又低估了我军在运动中
歼灭强敌的作战能力。”
“那么,陇海铁路诸重镇的永固工事不能延长我们固守的时间吗?”
不能。因为我们将在你们兵力收缩以前发起攻击。十一月六曰晚,我们的待机
点均在你们各军驻防地五十到二十里的地方,陈章正是在那里陷入了重围。尽管蒋
介石一误再误,终于坐失了一切挽救第七兵团的机会。但最荒谬的人,应该说是刘
峙。他对于你们的西进竟毫无接应,甚至在第六十三军迅速覆灭以后,他也未向徐
州以东迈出一步。”
当时,宴会上的气氛十分激动。四十四军军长王泽伦听了气得大骂刘峙与顾祝
同无能。几个师、团级将领竟不顾李将军的在场,“共军”“总统”地抱怨起来。
“我们情报模糊,优柔寡断。协同混乱,各行其是,如何不败!”
“乖乖。总统三变计划,还是落在共军妙算中了。”
“唉,黄伯韬至死不悟!”
“是的。黄伯韬的死,不但是做了蒋介石错误战略的牺牲品,而且也是做了蒋
介石反动政治的牺牲品。”李将军炯炯地环视着会场,“蒋介石不顾民族大义,不
顾国家在战争结束后尚未恢复民族元气,悍然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这就是
横下了一条心要陷手下成千上万的官兵于死地。而黄伯韬不愿向人民屈服,甘心情
愿为蒋家王朝殉葬,这就构成了他的悲剧。在座的诸位在最后的时刻能够猛醒,这
是令人高兴的。希望你们能在阵营中找到真正的出路,并终于跟上历史的潮流。
我相信,凡是有爱国心的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来,为国家更新,为诸位新生,干
杯!”
我们一齐站起,杯觥交错地碰了一番以后,一齐把酒喝下去了。
随后,他又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他安慰我们说,一俟全国解放,便
会立即安排我们与家人团聚。他还特别问到我儿子被枪决的情况,对此深表同情。
他说:这样一个刚刚开始觉悟的年轻人,应该活到今天而没能活下来,非常令人惋
惜。希望你的女婿能够吸取教训,早曰脱离反动军队,回到人民一边来。因为我是
全座最年长的人,他又专门为我夫人的安好祝了酒。看到竟是如此通情达理,
全体战俘无不为之感动。
这时门开了。一个机要员拿来一封电报和一封信。他迅速看完电报,顿时面露
喜色。
看到他神情变化得如此开朗,王泽伦忍不住小心地问了一句:“是否贵军又有
胜利的消息?”
“是的,”李将军兴奋地站起来,高声宣布道:“昨天,黄维兵团在徐州以南
双堆集陷入我军重围。”
宴会的气氛刷地一下沉寂下来。这消息是震动人心的:五天以前,我们在千军
重围中曾经绝望地等待过黄维的援救。现在,他们也陷入重围了;
李参谋长马上设法打破这难堪的气氛。他斟满一杯酒说道:“当然,我们绝不
希望黄维也象黄伯韬一样地死去。我们希望能重新见到他!”
但大部他战俘心情烦乱,竟无人响应。
他平静地笑笑:“军情如火,人情如水,不要把它们搅在一起。还是谈家常吧!
诸位,如果我个人有什么喜讯,你们是否愿意向我祝贺呢?”
为了不使他独自支撑这尴尬的局面,我首先立起身来响应。我也斟满了杯酒举
起来说道:“礼者事之度。只要李将军不吝相示,老朽当领衔恭维!”
人们重新笑起来。
这时,那个营长已衣着整齐,头发也剪过了。他咋地一声跨出座位,毕恭毕敬
地将一杯酒高高举起:“我愿为李将军的喜讯一饮而尽!”
人们笑着,纷纷相问。李参谋长笑视着我。估计我已猜出十之八九,却又笑而
不答了。倒是营长忠厚,他一把拉住了机要员不叫走,非要她透露不可。机要员便
笑着看了李将军一眼,大声向大家说:“两天以前,李参谋长的爱人在后方生了一
个儿子!”……
我紧紧盯着楚轩吾那闪着隐隐泪花的老眼,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我们纷纷起立。为这个儿子向他祝贺!
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拉住的手,一手将酒高擎在空中
说道:“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幸事。李将军,轩吾虽不能造福后人,在这里却愿
为我们的子孙永不征战而连尽三杯!”
“不,”李参谋长也异常兴奋地看着我:“使天下赤子永不厮杀,乃民族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