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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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老人不在意地笑笑:“其实叫我说,哲学一词实在是定名不确。在古代,哲、
知、智为同一词源,所以当初西学输入的时候,何妨叫做知学或智学?何况前辈的
哲学家们正是专门以逞智为能事,以致知为鼓吹的。他们想人之不能想,说人之不
能说……”
“所以,他们便能知人之不能知。”
“哪里!”长老轻蔑地一挥手:“此辈道地是愚人自欺。其求知也,非即知也。
哲学家的求知术,无非思辨而已。然而这并不可靠,可靠的是科学家的观察,所以
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要待道尔顿来证实,而托勒密的宇宙体系由哥白尼所推翻,泰
勒斯说万物皆成于水,科学家知他是无稽之谈,柏拉图设计了“理想国”,政治家
知他是痴人说梦。然而古代人科技毕竟贫弱,观察无由,也只好靠思辨,所以一部
哲学史,不过是古人对世界本质所进行的不断猜测的集大成。自然科学一旦兴起,
便是这种古典哲学的衰落。”
“为什么又兴起了现代哲学呢?”
“因为自然科学的领域毕竟有限,它不能回答人们对社会提出的问题。现代哲
学的兴趣主要在这里,不过哲学至此早已面目全非了。”
长老投给了我一束思想的火花,它在我的脑海中熊熊燃烧了起来:“您是不是
说,哲学仅仅是一种古老的思想方法,它的特点是思辨,是虚致,而科学则是一种
现代的思想方法,它的特点是观察,是实求?您是不是认为,用思辨得到的真理并
不可靠,只有被观察证实的真理才可靠?您是不是断定,哲学的立足之地仅仅是科
学目力所未及的地方。一旦科学的目力所及,哲学便会销声匿迹。因而哲学终将被
曰益发展的科学彻底代替?”
“你讲得太混乱了,不必讲什么虚致、实求,如果一定要打譬方,可以说哲学
是想,科学是看,所以科学看不到的地方可以用哲学去推测。你说的也不完全对,
科学真实,然而有限;哲学朦胧,然而广大。既然科学的力量永远有限,它也就永
远不能彻底取代哲学。虽然人类受到它不少愚弄……”
长老的话使我陷入一片沉思。他虽然言辞古奥,讲的却尽是我从未听过的崭新
的思想。他似很脱俗,然而思路严谨,条理分明,绝然未脱世间的学者风范。他通
哲理,也重科学,然而笃信的却是宗教。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在这样一个人的
身上,何以竟能统一起这样多的矛盾?
山道向直插云天的高峰延伸上去,我们在山道紧贴山麓向右强烈曲折的端角处
站住了。在我们面前,一块尖利的怪石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兀立在山道边缘,俯临
着低回的山谷。怪石上,赫然镌刻着三个朱红大字:斩云剑。就在这里,我差点冒
犯了长老的尊严。
我站在长老身边,抚摸着那铁锈色的岩石:“形状不错,但它真能斩云么?”
“那倒是名不虚传。”长老向山谷中略一顾盼,又转身向山外望了望,便将手
向南方摇摇一指:“你看!”
我转过身,只见广阔的原野上空,万千朵白云正在缓慢地飘浮着。它们绝大多
数向北飘来,又慢慢飘向两边的山后,但是有几朵却径直向山口飘进来。转眼,一
朵白云已飘进山口,从从容容地向深谷飘去。当它飘过这块怪石与对面山峰的对接
线时,似乎突然被一种什么力量轻轻托了一下,使它陡然上升,顷刻间便被扯成碎
絮,转而如烟消散了。
我惊奇得几乎要叫起来。但长老又指给我看第二朵。同样,它在飘过这块怪石
面前时也被一挥而尽。随后飘来的几朵,竟没有一朵能进入山谷。
“奇怪!简直太奇怪了!”我忍不住叫起来。
“安静,注意看!”长老喝住了我。
巨大浓积的云团正向山口涌来,这团白云的体积是这样大,象一座四层楼一样,
以致强烈的阳光都不能照透它,使它的背阴部分黑沉沉的,它的来势是如此沉重,
我无法想象刚才那个轻飘飘的力量将怎样阻挡它。
我睁大了眼睛,准备看看这巨大的云堆怎样涌进山谷,一头撞在山谷深处的崖
壁上。
它被东南风稳稳地推进了山谷,一直通过了斩云剑。然而当它继续涌向山谷深
处的时候,那股力量猛地冲腾起来,把它整个翻了个滚。与此同时,满山谷的茂密
树木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沙沙声,我定睛望下去,原来那团白云竟化作一阵细雨倾泄
而下!
我被这大自然的奇妙表演惊得目瞪口呆。我用力摇撼着那坚硬的岩石,大声问
道:“斩云剑,斩云剑!难道你真有这样大的神通么?”
斩云剑沉默着,它的根基牢固地联结在坚硬的地壳上,纹丝不动。
我坚信科学,并不相信自然界中会有任何奇迹。然而现在我却无法想象那个轻
而易举地将白云覆手为雨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
当我们继续向上走去的时候,长老问道:“你知道什么是锋面吗?”
我想了想:“知道。”
“你刚才看到的,就是锋面。”
长老说的锋面,是气象学上一种最基本的现象:当一团巨大的暖空气和一团巨
大的冷空气相遇时,它们之间会形成一个倾斜的接触面,这个接触面就叫做“锋面”,
锋面所覆盖的广大区域,就是云区和雨区,自然界的一切云雨现象,都是在锋面的
基础上形成的。但是,一个锋面起码也要有几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范围啊!
“锋面?难道这样一个山谷中也会形成锋面吗?”
“大小不同。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你看——”我顺着长老所指向山外望去,
一望无际的云朵仍在半空飘浮着,“东南风带来了这些海洋上的暖空气,而山谷中
的空气却是冷的。”
我观察着山谷,只见那里面阳光遮蔽,气象森森。我开始明白了,正是那里面
隐藏着的一个看不见的冷气团,用那些暖洋洋的白云玩了一出云消雨落的把戏。
“那山谷中又怎么会产生冷空气呢?”
长老冉冉地向前走着:“可能不是产生,而是积留。当大片冷空气从山区退去
的时候,在那里留下了一团。”他和蔼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是有福之人哪!
我在此地四十余年,象这样的云雨奇观,也不过是第三次看到。”
我沉吟了起来,他竟有如此丰富而全面的科学知识,那个百思不解的问题在我
心中再也憋不住了。我紧走两步,追上了他。
“长老,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当然,这样问可能很不礼貌。”
“说吧。”长老胸有成竹。
“长老,我并不想奉承您,但我承认,您的哲学思想使我起敬,您的科学知识
也让我深为钦佩。正是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您为什么还要相信宗教?
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我不能理解。要知道,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科学如此发达的时代,
科学不但发现了无数的真理,而且证实了许多古人不能证实的推测,纠正了许多古
人无法纠正的谬误,正如您方才所说,现代科学甚至已经取代了整个古代哲学。这
就使我想起了您的宗教,要知道,它几乎和古典哲学一样的古老,难道它至今还没
有和古典哲学一样地显得陈旧了吗?难道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没有纠正它的种种谬误
吗?”
我大胆地跟随着长老那稳健的步履,慨然直陈己见:
“我不能否认佛教有着光辉灿烂的历史和传统,但是,一个人假如懂得天文学
和气象学,他就不能想象怎样在宇宙中构筑天宫神殿;假如懂得力学和物理学,他
就不会相信腾云驾雾真能发生。而您恰恰是一个深知科学的人,您的学识使我相信
您也必定是一个热爱科学的人。因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您为什么仍然要相信
宗教?”
“宗教又到底为何而不可信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不真实。它对世界的解释和它那些对过去和未来和
传说完全是虚幻的。”
长老沉吟不语。
这问题对于任何一个信仰宗教的人来说都带有挑战性质。这样的问题,在提问
者可以是一种请教,而在被问者却常常是一种亵渎。因为它公然怀疑那个只能虔诚
崇拜的神明。宗教信仰曾经构成人类最基本的尊严。为了捍卫自己的宗教信仰。历
史上在异教徒之间和异教派之间发生过多少惨酷的冲突啊!我后悔自己提了一个极
失礼的问题。然而庆幸的是长老在这方面涵养极深,并没有表示丝毫的责怪。他只
是默默前行,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当我看出他并不打算与我议论这个问题时,就赶
快知趣地拨转了话头。当时,我并没有奇怪长老为什么这样轻易地就让我的无神论
占了上风。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了森林,正在嶙峋的山石之间攀登。一路上,我
们仍然兴致勃勃,几乎每一处古迹都能引起我们的无限谈机。
终于,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登临绝顶的最后一段险路。
我喘着气向头上望去,只见一溜笔直的阶梯直插蓝天。在阶梯尽头,一座红墙
金瓦的城楼遥遥高架在天上,透过那细小的门洞,还可以看到一隙玻璃般明净的天
空。它看上去是那样小,简直如同盆景上的石雕小城一样。
长老也微微喘着。他抓住栏杆向我说道:“这就是天梯了。上去就是岱顶。怎
么样,年轻人!上吧?”
我一把扶住长老:“好,上!”
长老健步而上,我紧紧跟在后面拼命攀登,却无法超越这个常年在这条山道上
行走的老人。很快,我感到气力不接了。
“别忙,小心风呛着!”长老停下脚步,伸出手来将我一把挽住,我突然发现
老人的手力很强。
我迈着两条已经和石头般坚硬的腿,终于登上了最后一级。我站住脚,胸膛剧
烈地起伏着,一种高空低气压所造成的急促呼吸,使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痛快!
现在,我们已经置身于蓝天之上。我紧靠在铁栏杆上。回身向下望去。一幅无
比广阔的景色呈现在我的眼底:
大地已变得烟波浩渺,鲜艳的绿色原野变得弥慢了。那一望无际的云朵正在我
们下面很远的地方飘浮着,就象撒下了无数绽开的棉桃。在我们脚底下,是起伏的
群山,浓郁的森林一只苍鹰,正在这崇山峻岭中盘旋。我仔细寻找了一下,四个小
时以前我们休息过的“中天门茶厅”就象远远摆在那里的一枚棋子。
阵阵强劲的山风有力地掀动着我的衣襟,吹得长老宽大的衣服膨胀起来,噗噗
作响。山谷中,布满山麓的林海发出海啸般的林涛。
“喏,那就是黄河!”长老的手向遥远的地平线指去。
那里,烟波弥漫中,隐隐约约一痕米黄色的细线从平原的尽头划过,在太阳的
照射下闪着亮光。
“黄河!”我在心中发出一声欢呼。那就是我们民族发祥的渊源吗?我曾经在
火车上注视地它混浊的波涛,我曾经在济南大铁桥下捧起过它浑厚的泥浆。在内河
训练时,我也曾在它宽阔的河面上航行过。但是我却从来不曾想象过这条泛滥起来
如野兽般凶猛的黄河,在祖国无边无际的原野上竟显示着这样优美的曲线,在灿烂
的阳光下竟闪动着这样柔和的金光。
无从喷发的激情冲荡着我的胸膛,我真想伸开双臂,伸向那烟霭磅礴的万里山
河,发出倾尽肺腑的呐喊和欢呼!
“黄——河——!”
十几个回声呼应着,将我的呼喊传递出去,消失在回环激荡的山风中。
长老微笑地看着我:“你已经在人间的最高处了。”
我激动地回过头来,才发现那座红墙金瓦的巨大城楼已经高临在我们的头顶上。
这座古老的城楼已经破旧了,墙皮剥落处,裸露着陈旧的泥灰和城砖。黄色的琉璃
瓦上,几丛茅草在呼啸的风中抖动。
就在这破败城楼的巨大门洞两旁,一付绿底金字的对联映入我的眼帘。我读道:
“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
横额上,赫然题着三个大字:南天门!
面对着这镌刻在云天之上的题联,我荡气回肠,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写得太好,太美了!”
然而长老却冷冷一笑,说道:
“空蒙宇宙,岂有三天?一路行来,又何止万级!哼,好什么?美什么?”说
罢,他一拂衣襟,径自穿门而过,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天街。
这兜头一瓢凉水,浇得我好不扫兴!
我快步追了上去:“您说得不对。这是艺术,艺术可以夸张,更可以虚构。就
此联而论,非三天不足以尽其高,非万级不足以尽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