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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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拔的高峰。我知道,那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泰山了。在这秋高气爽的曰子里,
它显现着异常清晰的轮廊。繁茂的树木给它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碧绿和金黄的颜色。
这景色顿时在我心中激起一阵波动。
自古以来,泰山在中国的历史上就享受着无比崇高的赞誉。还是在多少万年以
前,当我们华夏民族刚刚开始在黄河流域形成的时候,先民们便发现了这座耸入云
霄的高山。在中国史籍所记载下来的五千年岁月中,这里不知有多少朝佛的香客晋
谒,不知有多少封禅的帝王临幸。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在那条盘桓而
上、直通极顶的千古小道上,印满了他们一层又一层的脚印。
许多年来,我听到许多人讲起过它,看到许多书提及过它。它以雄浑的气势、
壮丽的景色、悠久的历史和动人的传说,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心,使我一直怀着一个
美好的愿望:到泰山去,去攀援古道,去登临绝顶,去到与云天相接的地方看看祖
国;
此刻,那百感交集的个人回忆,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面前突然化为一股以身许国
的强烈愿望。父亲的来信所唤起的军人的爱国激情,剧烈地冲开了我的胸膛。我想
道:
“作为一个海军军官,我的生命已经是军舰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如何,我将
以自己的生命保卫祖国。假如有一天,我们的军舰在战争中沉没,那么当我也离开
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心中应该装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装着这片土地所哺育的这个
伟大的民族!”
我掐灭了烟头,毅然地站了起来。
列车又继续向北疾驰。当这列客车轰鸣着冲过黄河大铁桥的时候,我已经一个
人走进了泰沂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
山中林木繁茂,草莽葱笼。山林中一声声清脆的鸟叫使人心明耳悦,浸泡在青
草绿苔中叮咚作响的溪水和泉潭,更使人神清气爽。就在这绵延起伏的群山中,一
条石板铺成的小道在莽莽森林中迂回曲折,蜿蜒而上,一直通向海拔一千多米的泰
山极巅:岱顶。
这是一条唯一的道路,它是这样崎岖,但绝没有歧途。所以当任何一个行人在
踏上它那古老的路面时,不管他是个识造者还是个陌路人,都永远不会迷失在深山
中。
在山道的起点“岱宗坊”下,我向一户社员买了一根青竹手杖。其实我并不需
要靠这种东西在山中行走,完全是由于那清新的颜色和轻巧的造型使我格外喜爱,
才买了它。于是,这根手杖成了我手中尽情挥舞的玩物。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游客不断迎面走过。他们把盈盈笑语零零落落地撒在
这十里小道上,使我并不感到寂寞。更何况那些镌刻在雨迹斑驳的山崖峭壁上的一
幅幅古老的题词,不断地映入我的眼帘,使我不时停下脚步,凭吊祖先的遗迹。五
岳之尊,这秀丽而又神秘的峰峦,它吸引着我的兴趣,振奋着我的精神,驱散了旅
途的全部疲劳,使我迈着坚强的脚步,毫不犹豫地沿着这条无可选择的道路向上攀
登。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人了。生活的磨练,使我已不喜喜欢嬉戏
谈笑,而习惯了独自的沉思。我独自一人在这秋高气爽的山林中行走,正可以怀着
一颗安静的心,去欣赏那风光的美丽,领略那古迹的深沉,同时因循踪迹,默默地
回顾我那与这山道一样起伏曲折但又是通畅平静的人生。
然而我的青竹杖,却使我无意中在回马岭结识了一位不同寻常的旅伴。
回马岭是掩映在浓密树林中的一座很小的城楼。山道从门洞中穿过后向右一折,
台阶就变得陡起来。如果骑马进山,在这里是非下马不可的。
当我遥遥看到它的时候,我前面不远,一位老人正健步前行。他光着头,穿着
宽大的衣服,飘然走着。他走到回马岭下,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城楼前的台阶。但那
些石级显然是太陡了,使老人略感吃力地放慢了脚步。我快步赶上去。从后面将老
人扶住,登上了台阶,我们在门洞中站住了。
他转过身来,带着慈祥的笑意看着我。
我扶住的,显然是一位久居深山的老人。他红铜般的脸上刻满皱纹,气色非常
刚健。那灰杂的浓眉,深邃的目光,安详的神色,以及一捋触胸的银须,都使人不
禁谓然生敬。
“头回上山吧?年轻人。”一个长者和蔼的声音在我面前浑然响起。
“是的。”
“海边来的吗?”
“对。”
“单身进山,可是寂寞哟!”
“正想和您结个伴呢,可以么?”我尊敬地将手中的竹杖递过去:“山路陡,
用这个吧!”
老人微笑着接过竹杖,用力在地上顿了顿,它显得十分结实。“很好。”他称
赞了一句,随即招呼了声“走吧!”便继续向上走去。
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对于我的帮助和敬意并没有表示丝毫的谢意与谦让。但
他却用一种对于晚辈来说是非常亲切的邀请抚慰了我的心。
我们就这样结识了。
“您多大年岁啦?”我一边跟上,一边与他攀谈了起来。
“七十七啦!”老人执杖健步而行。
“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祖籍广东。”
我着实有些吃惊:“广东!您怎么定居在山东了?”
他捋着胡须笑笑,并不正面回答:“广东是东,山东也是东。总之还没到西去
的时候哪!”
我被老人的开朗逗得大笑起来:“老人家,您可真有意思!——您是住在山上
的吧?”
“对。”
“全家都在上面吗?”
“不,”老人摇摇头,“我是个孤身。”
“那您靠谁来养活呢?”
“养活?”他爽朗一笑:“我自己有工作。我管理着山上的古迹,有时做做导
游,领取我自己的工资。年轻人,与我这个老泰山一起行走,不会寂寞的。”
“如果您肯带我上山,那不是我三生有幸,也算我一时造化呢!”
我们又一齐大笑起来。
的确。认识这样一位引路的老人真是太可庆幸的事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初上泰
山的人来说,还可以再希冀什么呢?果然,老人的风土知识很快就使我感到不虚此
行。
一路上,他不断地指点出一处处古迹,告诉我关于它们的故事和传说,有时还
发一番长者的议论。而在他的谈吐中融汇行一种很高的技巧,往往他优哉游哉地走
着,趣味横生地讲着那些传说的始末。可是我正听得出神,他便会停住脚步,信手
一指,那处古迹已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象他变出来的一样。这位常年的职业导
游者,以他出神入化的精采介绍,好几次把我惊奇得差点叫起来。听着他的介绍,
泰山在我心中渐渐已不是一座高山,而是一部历史和神话了。
我跟着这位在山道上扶仗而行的老人往上登临,他久居在这名山大川中,深知
那些古老传说的来龙去脉,但他绝不以浮光掠影的传说来夸诞称奇。他象一位古朴
的乡间学者,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古迹中严肃地分辨历史的真伪,又象是一位深
沉的哲学家,从简洁而深刻的语言来解释它们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我开始意识到虽
然泰山有不少东西实际上很肤浅,但是我在回马岭邂逅相遇的这位老人,却实在是
有些深不可测。
中午时分,我们登上了中天门,在这里,我弄明白了老人的真实身分。
所谓中天门,是一座字迹斑驱的石牌坊。这座牌坊凌驾在山道上,正好将由岱
宗坊到南天门的全程分为两半。由此上行,我们还得走相同的路程才能到达岱顶。
就在离中天门不远的地方,座浇着一幢浅绿色的现代式建筑物。在那装饰着白
色线条的宽阔墙壁上,镶嵌着一排巨大的玻璃窗。通亮的大厅中,影影绰绰地坐着
一些休息的游客。
我和老人踏上光滑的水磨石台阶,推开写有“中天门茶厅”的弹簧玻璃门,穿
过饮食大厅来到阳台上。在凉风习习的荫棚下,许多游人散坐在大理石面的简易铁
桌旁,一边喝茶和谈笑,一边欣赏着广阔的原野景色。
我为老人要了壶绿茶和几样点心,自己则要了杯很浓的咖啡,拣了一张空桌一
同坐下,一种安稳舒适的感觉,使我顿时感到已经很累了。
现在,整个齐鲁大平原就铺展在我们的脚下,从阳台向群山外面望去,黄绿相
间的颜色,把大地装饰成一块鲜艳的巨幅地毯,从山脚一直铺到摇远的地平线,我
们坐在这和白云一样高的地方向广阔的天空平视,万里云朵就象是停泊在远近海面
上的无数巨大的白色军舰。
我取出烟。敬给老人一支。
“不会,”他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吸吧。”
“您的生活真是太简朴了。在您这样的高龄,正该享享晚福,您连烟都不吸。”
“身心清净,自然众苦皆消。”老人随口应道。
“是啊,生活清苦一些,于身于心都有禅益。”我表示赞同。
“不,你听错了。清即不苦,苦即非清;清而不苦,何谓清苦?我是说:身心
清净,众苦自消。”
我有些疑惑起来:“那到是,苦谁都难免,心清原是紧要的……”
“是呵,”老人呷下一口茶:“古人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
物,何必惹尘埃。话虽玄奥,终有透解,无奈世中我不肯深思!”
我心中吃了一惊,这是四句唐时流传极广的佛偈。我心中疑惑了一下,顿时明
白了八九分,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
他深邃的目光正远望着群山,银须在高风中拂动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转过脸来慈详地看着我:“想不到吧,年轻人,我是山上的住持和尚。”
我惊呆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和尚。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这些在人间传播迷
信和膜拜事佛的人就已经销声匿迹了,仅仅是在成年以后,由于阅读了一些哲学和
历史,才使我了解了一些古典的佛教理论。因此,那此虔诚和僧侣在我看来就象佛
教本身一样的古老和神秘。现在,当我突然知道一位真正的和尚竟正坐在我的面前,
并且已经和我同行了这样久,那种神异怪诞的感觉马上就这样近地笼罩了我的每一
根神经,使我愕然了。
他看出了我的激动:“怎么样:可以和我走在一起吧,海军同志?”
“那、那当然太好啦!”我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早已是又惊又喜,差点把咖
啡都打翻。
这可是一次真正的奇遇。刚才,我们是一个海军军官与一个深山老者在林中结
伴而行;而现在,是一个员和一个佛教信徒在倾心交谈。这使我感到异常兴
奋、新鲜。
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我才从长老的言谈举止中,处处都看出他出家人的本色。
“山上的供奉神师佛祖还在么?”我关心着泰山的全部古迹。
“依然如故。”长老回答。
“还举行佛事?”
“云寂香消。”
“大部分僧侣都还俗了吧?”
“落叶归根么。”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那您为什么留下了呢?”
“佛不弃我,我不弃佛,”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青灯古佛,经幢宝卷,我
已经相守多年了。”
老人年事已高,不会再放弃他多年的信仰,他对佛教已经一往情深,肯定会抱
守着这些陈旧的信条去颐养天年的。这种固执的迷信与他那明达哲理和风度是多么
的矛盾啊!
当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我们已经就古代哲学中许多高深莫测的东西谈了许多,
老人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我们从宋明理学谈到魏晋的玄学,从印度的婆罗门谈到
曰本的禅宗,从欧洲的现代科技谈到清代的孝据学术。他的话不少我都难以接受和
理解,但那些玄奥精深的思想却发人深省。
“那么,究竟什么是哲学呢?”在推开门步下茶厅台阶的时候,我开始就我曾
经百思不解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我已经看出来,这位久居深山的老僧有许多博大
精深的学识和思想。
长老在和煦的东南风中踏上了山道:“你想要一个准确的定义,是吗?可是这
不可能,因为它太广泛了,它囊括了天地今古,神界人间,从宇宙讲到原质,从天
下讲到人心,几乎无所不包,然而历来的哲学家,虽然他们的著述浩如烟海,却从
来没有一个人能给哲学本身下一个定义。”
我们转过山麓,向更高的深山前进。
“真可惜!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至今也搞不清。虽然哲学书着实看了不
少。”
老人不在意地笑笑:“其实叫我说,哲学一词实在是定名不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