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34-恶魔奏鸣曲 :世界文学之旅网文大赛一等奖得主-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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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相当难熬吧?”他问。
“我不喜欢住院。”我说出了实话,“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太难闻了。而且这里也听不到什么音乐。”
“可惜这里没有钢琴,要不然可以给你弹上一段。又没办法背台钢琴到这里来。”他想了想,说,“不过,也许会有办法的。”
这次交谈后的周末傍晚,我吊完药水,正在病房里背法语不规则动词表时,护士进来说有人找我。走出传染病房的隔离区,我看到来的人不是阿静而是提琴少女,这让我觉得很意外。她提着装小提琴的琴盒,不过没有穿演奏时的白裙。
少女没有开口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些什么,两个人默默走到医院的花园里,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一想到自己还穿着滑稽的住院服,我的心情就多少有些郁闷。年轻的医生偶尔会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仰头看天上的晚霞。
我询问提琴少女怎么会来医院。
“我跟他约好在医院见面的。”她说。
她的声音非常非常的轻,就像是耳语一样,一阵风就可以使其飘散,如果不注意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从侧方看着她咽喉处的十字伤痕。提琴少女转过面孔回看我。我只能错开视线,向花园里练习走路的病人看去。她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清纯美丽的女孩,却被剥夺了正常说话的权利。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这一点反过来又深深打动着我。
我不知道阿静为什么要约提琴少女在这里见面。他并没有跟我提过少女的事。但等来等去,始终都看不见阿静的身影。天上的晚霞渐渐变成了暮色里的阴影。
“你们为什么约在医院里见面?”我问她。
她耸了一下像鸟儿一样瘦削的肩膀,脑袋后面用白手绢扎起的马尾辫也像小鸟似的点了两下。
我们继续在长凳上坐了一会。但阿静还是没有露面。提琴少女轻轻叹了口气,打开琴盒,取出里面的小提琴,左手拿着小提琴,右手拿着琴弓,自然而然地摆出了演奏的架势。她纯净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是在询问我是否想聆听她的提琴演奏。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提琴少女于是拉奏起了小提琴。小提琴的声音不像钢琴那样宽广雄厚,但却更为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少女拉奏出的琴声平静而轻灵,犹如蝴蝶穿梭在花园里。花园里的人们不自禁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倾听她的演奏。我也默默注视着提琴少女。她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细长纤小,却又伸展自如。小提琴曲仿佛是圣女的祈祷一样动人。
她拉奏的这首曲子是巴赫的《G弦咏叹调》。她喜欢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演奏了几支曲子后,她看了看我,把小提琴收进了琴匣里。天色暗淡了下来。
“今天他大概不会来了。”我说。
少女稍稍点了一下头,然后无声地向我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我也站起身。
“再见。”她轻声说。
“再见。”我说。
第二天阿静来医院后,说学校里临时有钢琴考试,所以没来得及赶来。
“我是说你约她来医院里干什么?”
“你不是想听音乐么?所以我就求她来给你拉奏小提琴。”他说。
一个月以后,我出院回到了学校,把磁带还给了英语系的女孩。为了表示歉意,我请她去看了场电影。那是是部载歌载舞的印度电影,我只记得在黑漆漆的影院里,她的指尖在我掌心里划来划去。电影似乎短得出奇,一不留神就结束了。
我和她就渐渐熟悉了起来。因为英语系和法语系课程不同的关系,白天我们基本见不上面。有时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能碰见她们英语系的女孩簇在一起。只有在晚上时,两个人才在公共教室里一起复习功课。她每天背大量托福单词,听大段的听力练习磁带。我光在一旁看着就觉得辛苦。
女孩跟我说了很多她生活里的琐事¬; 。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些。这些事情包括她是如何为了一只猫的丢失而伤心欲绝,又是如何为多拿了一点压岁钱而快乐;她的母亲曾在船厂工作,所以她每次听到汽笛声都感到温馨;她的父亲是业余垒球队教练,她又是如何对垒球运动了如指掌等等。我很喜欢她和我说的这些事情。当她靠着我的肩膀唠叨这些家庭生活的琐事时,我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只感到了某种亲密和温情。
暑假里我去了她的家。她的父亲是公派驻加拿大的外交人员,母亲在城市规划院当工程师,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在她的卧室里吻她。但当我想进一步时,她却拒绝了我。
她借给了我许多欧美摇滚乐磁带,一部分是她从国内买的,一部分是她在国外的父亲寄给她的。我们听了许多曾流行一时的音乐。像甲壳虫、门、鲍勃•;迪伦,皇后、老鹰、平克•;佛洛依德、警察等等。这些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经老了。但他们的歌曲却留存在了磁带里,现在又通过磁带留存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她希望我能分享她的感受。我分享到了。也许她并不知道我会因此而感谢她。但我确实感激她所做的这一切。
第一乐章 三月第二节 琴曲(6)
返回学校后,我每隔一两周去一趟阿静兼职的酒吧。阿静与提琴少女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钢琴与小提琴的琴声交织成艳丽柔美的乐曲。两个人在台上演奏的时候看起来异常谐和般配。
酒吧的演奏结束,阿静一般都要送提琴少女走过酒吧外面那条僻静黑暗的小路,有时我也陪着他一起护送少女。他们无疑已经相恋了,这从他们协奏的乐曲里就可以听出来。可能两个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互生好感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一个弹奏钢琴,一个拉奏小提琴;一个拙于言谈,一个无法正常说话;一个秀逸,一个美丽;又都处在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不管怎么看,他们两个人都只有相爱这一种可能。他们的恋情或许就是通过音乐来发展的。我喜欢阿静,也喜欢他身旁静谧美丽的提琴少女。看到他们的相爱,就如同聆听一首美妙的琴曲一样令人感到美好。
与我们熟悉以后,提琴少女也经常带着提琴来到洋房里。在阁楼的琴房里,她也小口喝着冰过的啤酒。阿静自顾自弹起肖邦的《圆舞曲》。少女和着旋律轻轻地晃着手里的玻璃杯,犹如跳着三部式三段体的华尔兹。不久,她放下了酒杯,嘴唇上绽着笑意,用左手三指按住琴弦,微微耸起肩膀,夹住琴身,几乎一下子抓住旋律,切入了阿静的演奏。他们的音乐里有柔情的孤独和爱情的惆怅,还有那无法言喻的,永远弥漫于心头的雾霭。
少女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小提琴。她的小提琴的声音犹如柔丝一般动听。除了医院那次以外,我和她基本上没有交谈过什么。她的个人情况,阿静或许跟我讲过一些,但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她现在好像是独自生活,靠在酒吧演奏小提琴为生。她习惯于沉默,习惯于用那双森林里的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凝视着阿静,有时也凝视着我。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时常是沉默着的。
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很少说话。
在洋房里聆听他们两个人的演奏,始终能给我带来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妙感受。但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孤独。他们两个都不太说话,因为他们的语言就是音乐。他们明白对方每一个音符的含义。他们通过音乐的交流而把我排除在外。每当提琴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飞驰在黑白键盘上的阿静的双手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碍事的听众。而除了聆听以外,这里已经没有我任何可做的事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首先他们是一对恋人,再者两个人又都拥有杰出的音乐才华,他们的确不怎么需要我。但是实际上,不管是音乐还是相处,他们却又从来没有抛下我过。
经过一个夏天,我们都习惯了各自在音乐演奏会里的位置。阿静和提琴少女是音乐会的演出者,而我是唯一的听众。在酒吧里,轮到阿静独奏的时候,提琴少女就和我坐在一起聆听。她不再显得那样沉默,有时也会用她特有的轻言细语和我短短地交谈两句。但谈话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
进入大学二年级,我和英语系女孩的关系出现了些问题。她一直拒绝我。有几次问她原因的时候,她的眼圈都红了。
“不会有事的,”我一边抚摸她一边说,“只要保护措施得当的话……”
“你什么都不明白!”
结果她还是哭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坐在一边劝她不要再哭了。
“可雅,我喜欢你,爱你。可是,你不要再强迫我了,好吗?”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失去了以往嬉笑的表情。她就这么注视我,带有目空一切的忧郁,让我身体里的存在的欲望因此而缓缓回落。一切如同潮水退却后遍布贝壳的沙滩。我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所以只能答应了她。
我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她拒绝和我做爱而冷淡下来。她做出了许多努力来弥补这一点。其实本应该是我来安慰她的。但我却浑然不觉,以为自己得到的安抚是本应该得到的。我努力使自己不再去考虑做爱的事,时间久了,这个念头确实慢慢消退了。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就像喜欢听那些欧美摇滚乐一样。就算跟她在一起只能接吻,只能互相用手抚摸身体,我也喜欢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自己一直和她在一起。
阿静和提琴少女也在相爱,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遇到了和我们一样的难题。有几次,酒吧演奏结束后,三个人走在衡山路上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启齿,虽然我和阿静几乎无话不谈,但我无法把一位清纯美丽,而且不能正常说话的少女牵扯进有关性的话题里。而且即便问了阿静这个问题,想必他也回答不出什么来。所以,我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路上。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似乎总是牵着对方的手。提琴少女习惯走在阿静的右边,用右手提着提琴盒,左手轻轻握着阿静的右手。两个人的手都长得很好看。每次他们演奏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总会被他们的手所吸引。少女的手拉奏着小提琴,阿静的手弹奏着钢琴的键盘,如同是魔法一样,动听的音乐纷纷从他们的手下诞生出来。所以当他们互相拉着手时,我的耳朵里仍然可以听见缠绕在他们双手之间的残留的乐曲。我通常走在阿静的左边,不过有时提琴少女也会插在我和阿静之间,当我和阿静交谈些什么,她便微微仰起面孔看着我们,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与我们相伴而行时,少女基本都保持着她固有的寂然无声。因为她的沉默,我和阿静也习惯了无声的行走。但没有声音并不代表沉闷乏味,许多的心情在这种寂静的时候反而更能顺畅地交流。
新年过后,阿静把去美国参加钢琴比赛的消息告诉了我和提琴少女。他通过了音乐学院的选拔比赛,三月份动身去美国。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他最后弹奏的是肖邦的《E大调练习曲•;离别曲》。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阁楼的琴房里聆听阿静的演奏。
一九九三年三月,他去了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一乐章 三月第二节 琴曲(7)
阿静失踪以后,音乐学院的人来国际贸易学院找过我两次。他没有亲人,因此他们找到了我。根据音乐学院的人所说的,阿静在预赛时发挥得极为出色,获得了一致的好评,本来已经顺利进入了决赛,但决赛的前一天晚上,他却失踪了。他的行李还在宾馆的房间里,护照在带队的教师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见到阿静的是宾馆的迎宾员。迎宾员看见这个中国青年走出了宾馆的大门。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清楚阿静到底是滞留在了美国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钢琴比赛的那段时间里,纽约的黑人为争取民权反对种族歧视进行的示威游行引发了骚乱。参赛选手入住的宾馆靠近黑人居住的哈林姆区,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如同新闻报道里的习惯说法,他们不说死,只说失踪。有时候死和失踪是一回事,有时候则完全不同。
音乐学院的人认为阿静有可能滞留在了美国,因为反正国内他已经没有了亲人,他们找到我,想知道他是否和我联系过。不知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