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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她从上海来-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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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志沂多少有点作态给孙用蕃看的味道说:“你不用再说一遍!何必浪费唇舌,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我讲过,我说你想走你姑姑跟你妈的路,我就把你两腿打断,你最好记牢这句话,我说到做到!”    
    张爱玲受着极大的压力和委屈,眼眶里转着眼泪,却忍住不愿意掉下来,分辩说:“姑姑在怡和洋行上班,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哪里不好?女孩子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理想?难道非要活得像个废物一样依附在男人脚下才算个女人吗?”    
    孙用蕃脸色一变,瞪着张爱玲怪笑着说:“我还帮你求情呢,你这倒反头讥讽起我来了!这话是你亲娘教你说的?打从她一回来,这家就没平静过,三天两头地派人来带话,传信,要找你爹叙旧情……她离婚了,把孩子都丢下了,干吗还要回来干涉张家的事,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早回来?哼!可惜迟了一步!这时候回来只好做姨太太了!”    
    张志沂不反驳这样的说法,这二女争一夫的错觉使他在感受上好过一些。    
    谈判没有结果。张爱玲便赌气不吃晚饭。餐桌旁空的那把椅子,像是在替主人无声地申诉,吃饭的人看着各有想法,气氛就显得很沉闷。张志沂当做没事的样子,拿指甲剔完牙,继续吃饭。孙用蕃的脸色很难看,她闷不吭气拨着碗里的饭,觉得张爱玲赌气不吃饭是冲着她的,那个示威的空位子,让她心里格外不舒服。尤其想到黄逸梵跟张志沂曾经生下的两个孩子,如今这般来折磨她,心里更感到气愤委屈,越吃鼻子越酸,眼眶里的眼泪就蓄积起来,鼻子也发出了声音。张志沂竟然闷着头,对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孙用蕃突然把碗一放,愤然发作道:“她是想给谁看的?是谁在后头给她撑腰的?”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张志沂面无表情,仍然没有作声。    
    孙用蕃哭着抱怨说:“我早先要是知道这女人这么厉害,这么没完没了地缠着,你拿枪顶着我,我也不会进你们张家的门﹗”说罢,她起身走出饭厅。    
    张志沂停顿了一下,连头也没抬,又继续吃着。他绝不再看任何一个女人的脸色,娶这个妻子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自己,所以他并不纵容孙用蕃的情绪。    
    现在桌上只剩下张子静,他更是诚惶诚恐,闷声低头吃饭。张志沂居然给张子静夹菜,好像酬庸他陪他吃这顿晚饭,有点男性同盟的味道。    
    天完全黑下来了,张爱玲房间里没开灯,她坐在书桌前对着窗一动也不动,黝黑的夜色,她仿佛她正面对着自己晦暗的前途。    
    何干走进来,“啪”的一声把电灯打开,灯也是昏暗的,偶尔还一闪一灭,有电力不足的现象,何干抬头看看,把托盘里的面放桌上。    
    她走到盥洗架边,倒了水,揉了洗脸巾,过来径自给张爱玲抹脸,好像当她跟小时候一样伺候。张爱玲也不吭声,也不动,就让她抹。    
    何干劝道:“好啦﹗吃面﹗”她好像觉得这一抹,可以把张爱玲一肚子的气都给抹平。    
    张爱玲抹了脸,觉得清爽一点,恢复了一些知觉,也觉得饿了,看着眼前的汤面,拾起筷子,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地吃。    
    何干安心了,坐在床边,替张爱玲收拾床上该洗的衣服,看着她劝说道:“你爹这有一层心你得明白,他就是不想看着你跟你妈亲。他肚子里有委屈,他觉得你妈逍遥在外,这些年是他带着你们,再怎么说你们心都应该向着他。”    
    张爱玲蓄积了满怀委屈,一经晃动就要泼洒出来,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说:“我恨这个家!我是明白他,但我还是恨!他如果不抽大烟、不续小妾母亲不会走,现在讲起来好像这些事都没发生,都是母亲单边的错!恶人都还有一肚子委屈,何况其它人?他能让我跟弟弟给人欺负成这样!反过来他还要加码,要做给那个女人看!这是什么家?我怎么向着他?”她越说越激动,哽咽着气愤难平,“这家是个坟堆!他躲在昏沉沉的大烟里,根本不晓得活的滋味!我也跟着一起活埋!活生生叫泥沙塞住口鼻,噎住气!我的胸口闷得要爆炸了!但我还吃着他的饭,只因为我挨不了饿!”


第二部分父女俩的僵持

    没几天是天塌地陷的“卢沟桥事变”。吃谁的饭成了小事,要紧的是有没有命吃饭。炸弹落在黄埔滩跟南京路上,炮声阵阵。张爱玲闷头在房里温书,外面闹哄哄的世界好像跟她没关系,倒是她最在意的留学事件,已经没有任何人关心了。    
    舅舅黄定柱一家搬到租界里的饭店避难,张爱玲借机去见母亲。黄逸梵正为在外旅行的英国男友维葛担心,劈面便责难张爱玲:“留学考试还是照常举行,我已经给你报了名,要联考两天,你得想办法出来!不能事事都让我帮你安排,前途是你自己的,要争取要放弃,你自己要想清楚。”    
    张爱玲感到委屈地说:“我不是没有努力,他就是不答应。”    
    “那你就听他的吧!让他来决定你的前途!局势变得越来越坏!我都没想过为你留下来值不值得!”黄逸梵这样说让张爱玲感到忧伤和惊恐,母亲很可能因为局势弃她而去。    
    张爱玲趁继母出门,故意漫不经心地向张志沂抱怨:“这炮整夜地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几天都没办法睡!姑姑一早打电话来,问情况,还要我去她那里住两天!她那里离苏州河远,一定好得多了!”    
    张志沂眼光迷离地说:“唔!去就去吧!”张爱玲望着父亲,她见他眼里有些低回的情愫,他像掉进了云里雾里,她知道那还是一段和母亲没有了结的旧情。    
    张爱玲考过了试,提着箱子回家。一进门撞见了孙用蕃,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只好走过去叫声妈。    
    孙用蕃眼里像要飞出刀子来,质问道:“你上哪儿去啦?”    
    张爱玲把声音放得极低:“我给炮声吵得没法睡,上姑姑家住两天!”    
    孙用蕃冷笑:“果真是千金大小姐,外头打仗了,你还嫌吵!你现在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啦!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走都不用到我跟前来说一声的吗?”    
    张爱玲头一次用顶撞的表情对孙用蕃说话:“我跟我爹说啦!”    
    孙用蕃上前一巴掌打张爱玲的嘴,打得不轻不重,更叫人恼火,骂道:“你这死丫头!你跟谁说话?噢!你跟你爹说了,你跟‘你娘’说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张爱玲捂住脸恨恨地丢下行李,挺身上前举起手来,本能地要还手,孙用蕃一愣,退了一步,旁边的下人立刻拉住。孙用蕃一面喊叫,一面往楼上奔:“哎呀!她打人哪!她竟然敢打我!她打我!”    
    张爱玲的吼声像是炸开来产生的气波:“你无耻透顶!你就知道欺负我跟弟弟!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她终于爆出了胸口积郁多年的愤怒,觉得很轻松,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个家不再昏沉,她也不再昏沉,原来障蔽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的就是这一层郁结,她终于明白了。    
    可是这清醒也是风暴前的宁静,楼上传来一阵声音,随之她听见父亲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从楼上冲下来,一手揪住她的衣襟,骂道:“你还打人!你好大的胆,你打人我就打你,我打死你!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他一巴掌一巴掌来回地挥着,张爱玲像个布口袋,一会儿摔到左边一会儿摔到右边。张志沂简直把张爱玲当成了黄逸梵来打,他把对妻子所有的积恨都爆发在女儿身上。张爱玲已经被打得跪倒,坐下,他揪住她的头发继续狠命用脚踹。何干哭了,上前要抱住张爱玲,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出人命啦!你打我好啦!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哪!”    
    张爱玲面无表情,口鼻里都是血,她是沉着的,有被打死的准备。何干背上也挨了几下,张志沂一阵狂暴终于到了底。他喘着,看着地上有张爱玲的血,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一屋子下人都瞪着眼看着他,张子静也站在门外,连门都不敢进。就连楼梯口的孙用蕃也脸色发青,两眼发直看着地上的张爱玲,张爱玲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    
    张志沂转身上楼,孙用蕃望着一屋子人不知道如何收拾,只能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扭头跟着张志沂上楼。何干赶紧把张爱玲扶起来。张爱玲轻轻拨开她的手,不让她碰。她还恍惚着,拄着凳子从地上站起来,她的肋骨和背被踢伤了,一拉直就痛得发抖,下人赶紧过来撑住她。她还是倔强,不要人扶,她挺起身来,一步一步晃着走去浴室,关上浴室的门。她撑住身体,望着浴室墙上的镜子,她看见自己脸颊肿胀,手印子清晰可见,她的头发被父亲揪得凌乱不堪,夏天的薄衫袖也扯破了。她不由得想起刚才父亲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死里踹那种残暴的力量,愤怒立刻涌上胸口,她哽咽,她又不要自己哭,于是所有的悲怆挤压在喉间。    
    她不能忍受再活在这样一个家里,她一定要惩罚父亲。她转身拉开浴室的门,向大门外奔,嘴里喊着:“我要去报警!我要去巡捕房验伤!他有本事把我打死,打不死我,我就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禽兽!”    
    张爱玲被用人拉回客厅。张志沂又奔下楼梯,看见她,二话不说,一手拿起一个古董花瓶朝张爱玲扔过来,花瓶擦过张爱玲头边,打到门上,碎裂一地的瓷片。张爱玲怒目瞪视父亲,张志沂也气得两手发抖。父女俩四目相对,僵持着。    
    张志沂突然又拿起板凳,这次连下人都奋勇去拦住他。


第二部分这两个女人我受够了

    张爱玲被锁进空屋,她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拿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才知道抖得多厉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何干进来时,张爱玲这才抱住她气涌如山地号啕大哭:“我没有错!我想读书啊!我想跟母亲啊!”    
    何干直叹气:“我早就要你别跟你母亲走得太近,你偏不听!你这会儿才晓得吃亏!”    
    张爱玲挣脱开何干,望着她叫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还有谁关心我的前途?他这个大烟鬼,他只配找个女人跟他一样!母亲不一样!我不一样!”    
    何干看得清楚,客观地说:“你一心倒向你母亲,难怪你父亲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摸良心说,他已经很通融了。每回你要出去,他都睁一眼闭一眼,背着你他也跟那女人吵,你心里也该有个数!”    
    张爱玲呆了一阵子,忽然想到她惟一的救星,急切地说:“你去打电话给姑姑,叫她来接我!我不能一个人被关在这儿,一定要让姑姑和我妈知道,我去参加了考试,万一我有机会去英国念书呢?”    
    何干战战兢兢不敢答应,望着她的背影,张爱玲大叫:“何干!你要帮我啊!”她的声音听来如此绝望。    
    炮弹声轰隆,张爱玲倒在红木炕上睡着了,她翻个身,恍惚间以为还在自己的房里。她突然清醒,所有发生的悲惨再度回到她的世界里,她立刻坐起,当下感觉到肋骨间的刺痛。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玻璃窗对着围墙,围墙外是一条小街,玻璃窗外上了防盗的铁条,所以想跳窗是不可能的。她试着轻轻走到门口,去转门锁,门依然紧锁着。    
    张爱玲依着门坐在地上,窗外头进来的夜光透着神秘的蓝,那轰隆的炮声竟然成为她被监禁的夜里惟一的陪伴。    
    想到姑姑和母亲,张爱玲忍不住落下眼泪,她们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落到这样悲惨的处境,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接到何干偷偷打来的电话,张茂渊和黄定柱一大早就赶来张家。躺在炕上的张爱玲醒来,听见姑姑洪亮的声音,脸贴在窗边巴巴地望着。她看见姑姑和舅舅向张志沂夫妇房间走去,心中慢慢升起希望。    
    张志沂和孙用蕃正在烟榻上抽早上第一口烟,张茂渊就进来了,质问道:“你犯法了你知不知道啊!”    
    孙用蕃一听立刻坐起来冷笑:“哟!是来捉鸦片的吗?”    
    张茂渊不屑一顾地说:“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张家祖产就这些,你尽管吸吧!吸完了也就完了!”    
    孙用蕃的脸一阵青一阵紫,张茂渊不理她,只对着自己的哥哥问:“小煐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使蛮动粗的?”    
    张志沂狠狠地说:“就凭她敢动手打她继母,我就该把她打死!不知好歹的东西!”    
    张茂渊仔细盯着孙用蕃说:“我说这家里没出过这么大乱子,孩子从小也不是这种暴烈的性子,事出有因!哼!想想小煐纸扎似的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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