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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她从上海来-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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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佛海家里尽是任上四处搜罗来的古董字画,多宝槅上光鸡血印石就有好几块,为了附庸风雅他也收藏砚台。苏青与周佛海的太太杨淑慧在客厅的一角嘀咕着商量事情,周佛海则陪张爱玲观赏他的藏品。他知道张爱玲曾煊赫的家世,卖弄道:“端砚——鱼脑冻和胭脂晕,最好的两种,都出自大西洞。张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对文房四宝是有研究的!”    
    周佛海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张爱玲的背影,在他这一流的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作家只是女人身上一件时髦的衣裳,他自己太太也有一件。    
    张爱玲背着身,她对周佛海这一类人说话是完全搭不上的,只能勉强应答:“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派克钢笔了。”“哈哈!那倒是啊!”周佛海干笑两声,张爱玲则是忍住只在肚子里笑。    
    周佛海还想进一步跟这位年轻小姐攀谈,这时候周太太和苏青大概密谈了一会儿,听见笑声,便走了过来。周太太嘲笑说:“你这木渣渣的脑袋,也好跟人家才女攀谈?”周佛海打个哈哈说:“我是看张小姐对砚台有兴趣!”为了显示自己能使唤堂堂院长的本事,周太太有些责怪地说:“胡兰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把他关起来?你去问问。要没事就把人家给放啦!你们这些人老虎打不动,苍蝇倒是拍得勤!”    
    周佛海鼻孔里哼了哼,低头喝茶,没有吭气,周太太也算是给了苏青一个面子。现在大家戏都做完了,人能不能放也就不是关键了,张爱玲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眉来眼去。    
    回去的路上,张爱玲方才知道苏青与胡兰成并不认识。苏青笑着说:“我这趟拖着你也不冤枉!我跟他书信往来还是因为你的文章!”    
    张爱玲诧异地问:“怎么说?”    
    苏青俏皮地看着张爱玲说:“他就是看了《天地》月刊上登的那篇《封锁》,特地写信来问我张爱玲何许人?我就给他回信答说——是个女人!叫他别以为只有男人会写文章。”    
    两人都快乐地笑了。农历年前夕,街道边挂满喜气的红色春联,阳光暖暖地照着张爱玲的脸,照着她一身缎面老清装,一九四四年灿灿洋洋地在她生命里拉开了序幕。    
    胡兰成知道是汪兆铭下手令逮捕他的,望着牢房外荷枪实弹的卫兵,临到性命关头,他心里还算冷静,但是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他点烟时,见自己的手竟然打颤不停,很是生气,气自己没出息,把火柴甩了。靠这一点愤怒使他的身体稍稍平静。    
    墙是实的,窗是封的,天罗地网难逃。胡兰成也不做逃的打算,于是静下心来。    
    头上的那一盏灯有蛾子绕着它飞,每每要一头撞去,一试不成,再试一次。胡兰成看着,平静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呆傻的蛾子,绕树三匝,自以为有雄心壮志,也只是扑火而已。    
    关了一段时间,警卫与胡兰成也都熟了,还算客气,常相互递烟借火。胡兰成闲呆着时,便翻阅《天地》月刊上张爱玲的文章,一读就深陷其中。在他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带着轻声私语的味道,低低地跟你说着,引你看着。    
    在日本人池田的帮助下,胡兰成活着走出了监狱。监禁了四十八天,出来再看世界,他心里有一种清简明澈,想着自己的荒唐也觉得可笑。他找到苏青,要来张爱玲的地址,想当面表达一位读者的仰慕。    
    正如苏青所言,头一回登门拜访胡兰成便吃了闭门羹。他并没有不悦,只是心有不甘,于是写了张字条,留下地址电话踽踽而去。张爱玲好奇读了字条,上面写着“爱玲先生赐鉴: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能一叙。”那寥寥几个字的背后,她看见一个生动活泼的人。    
    张爱玲心中一动,便翻箱倒柜找出姑姑的水獭皮毛领大衣。姑姑一面在打字,一面吊着眼看她,泼冷水说:“你不过是见一个伪政府的小文书,这么穿不是把人给撑死了?”张爱玲边戴手套边说︰“这也好!一次撑死,省去二次麻烦!”    
    姑姑不解地问︰“你干吗要跟这种人打交道?”    
    张爱玲认真地答道︰“人家欣赏我的文章,我得礼貌去谢谢人家!”    
    姑姑两手啪啪地打着字,嘴里嘟囔说:“又不是搞商品促销,还要答谢爱用者!搞政治的,最坏!”    
    


第三部分无形的压力

    张爱玲斜带着帽子,手里握着一个小提包,斜斜地倚在黄包车上,她借着衣着打扮,体验着类似母亲那种类型的女人韵味。    
    按照胡兰成提供的地址,车拉进一条曲折的弄堂。张爱玲付过钱,四下张望,附近小门小户看起来毫无公馆的气派,她心里的忐忑顿时消散。    
    胡兰成等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把袖子扣好,又把沙发上的一件毛衣拾起来穿上,心头突突地跳出一种微妙的节奏。他觉得自己太在意,有些矫揉造作,甚至不该显出有一点要准备的意思。他坐到沙发上,翻着茶几上的报纸,又觉得连这一点小动作也多余,于是就静静地坐在厅里等。    
     当张爱玲走进胡兰成家时,他忙站起身迎接,脸上有一种奇特的惊讶,脑子里想的与口中说的完全不同:“啊!爱玲先生吗?请进!请坐啊!”他气恼自己略微的慌乱,眼神似乎不能坦荡对视那女孩,或许她煊赫的家世与贵人的装扮让他气馁。    
    张爱玲踩着鞋跟进来,迅速扫瞄了一眼,这房子原只是斗室一间,环境与自己设想的全不一样,于是就这样走理直气壮地走进来坐下,仿佛穿错衣服也很好。    
     胡兰成先简单寒暄两句,缓和一下初见面时那种刺激不谐调的感觉,张爱玲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感到有点不安,觉得自己这间小屋子简直快要容不下她了,一个这样盛装的女人。他为破除这种无形的压力,歉意地笑一笑去厨房叫侄女青芸送茶来,却差点碰翻青芸的茶盘。青芸从来没见过胡兰成这样莽撞,等端着茶进到客厅,才发现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胡兰成忙介绍说:“这是我侄女青芸,张爱玲先生!是当今文坛很了不起的作家!”    
        青芸点点头,请张爱玲喝茶,自觉地转身告退,又忍不住偷偷回瞄一眼。张爱玲把帽子摘下来,发夹却勾住了帽子,把头发也勾乱了,她只好把发夹拿下来,重新理好头发再夹上发夹。那夹头发时认真的神情,根本就是个小女孩,更显得与她这一身上海上流社会太太女士的打扮不相称。这一切都落进了胡兰成的眼底,他开始对她有些好奇,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我屋子送暖气,要不把大衣脱了,免得待会儿出去要着凉。”    
    张爱玲实际上是不想脱下这件水獭皮大衣,口中说道:“不脱!我一脱一穿的更容易着凉。”她的眼睛望着茶杯,说话轻声细气,只是偶然才抬起头看胡兰成一眼,脸上会忽然闪过一抹稚气的笑容来掩饰陌生的不安与尴尬。    
    胡兰成关切地问:“身体底子不好吗?”    
    张爱玲摇摇头笑着:“不是不好,也不是太好!小毛病常有的,姑姑说我生的尽是赖皮病。生病是可以赖皮不做很多事。”    
    胡兰成最初真是要努力找点儿话来跟她说,只能闲扯着问:“你是跟着姑姑住吗?”    
    张爱玲点点头,心里好笑他那没话找话的样子。胡兰成又问:“是昨天应门那位?”张爱玲怕他窘迫,忍住才没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是笑说:“那是我家阿妈!这叫我姑姑听到又要龇着牙生气了!”    
    胡兰成忙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是怕昨天见着面也没有请个安问声好。昨天我也太冒失了!我这个人总是这样,不能憋,心里想的,就一定得做出去,不然恐怕也得要生病!”这话自然透露了胡兰成想见她的急切心情,张爱玲是听弦外之音的人,于是笑了,看他一眼问:“胡先生哪里问来我的地址?”    
    胡兰成坦诚地说:“问苏青要的,您别怪罪,她也是叫我逼迫着,才抄来给我的。我是自从拜读了您的大作,就想跟您见面,想当面赞一句好,那怕锦上添花,也觉得开    
    心。后来是自己出了点事,这就拖到了年后才来上海。” 胡兰成这时还不确定张爱玲是否值他这样赞美,所以语气也是有所保留的。    
    张爱玲有些迟疑地问:“那事……过去了吗?”    
    胡兰成很诧异张爱玲知道,张爱玲便将自己与苏青去周佛海家为他说情的事情说了。胡兰成睁大眼睛问:“有这事?苏青没跟我说!”    
    张爱玲天真地笑说:“她大概想,做好事该要默默无声!我是一定要嚷嚷的!”    
    胡兰成对这件事有点儿惊讶,无形中对张爱玲又靠近了一些,情绪有些波动地说:“我是见了好文章一定要嚷嚷。你的《封锁》我看了觉得好得不行,拉着我身边的朋友看,看了他们也赞好,这又不行,还得要他们回去推荐亲朋好友看。我被关在牢房里,家里给送衣服书报来,又把那两期《天地》送来了。我在牢里心静,又看了一遍,看出更多好处,在牢房里没人可说,急得打转。后来把狱卒招来了,叫他也看看,难为他识字不多,还得蹲在牢边逐字问我!”    
    张爱玲脸颊绯红,轻轻摇头说:“哪有这样好的文章?被您一说,自己都急着要回去再看看了!”    
    胡兰成一脸认真地说:“至少近年来我没有读到过。我自认读东西也算是用功的人。中国从苏东坡以来,文人都少有那种天真,那种与天地等量齐观的眼界!要先从那里生出慧眼,再回头来看人世的幽微,而不是一头栽进个人的苦闷里,我以为一两个世纪也造不出几个有这样文采的人,但万万没想到这等手笔竟然出现在一位女作家身上。我没性别的轻视,但是苏青回我一句张爱玲先生是个女的,真是在我的脑门上打了一棍子!”


第三部分关系很亲密的女人

    张爱玲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来看她的文章,心里多少有点讶然,这样理直气壮认定的好,她自己从来没有过,笑说:“以前我总是觉得逼人家读我的文章,跟逼良为娼的恶劣是差不多。听胡先生这么一说,气又壮了,好像回去就可以拿来教训人了!”    
    胡兰成看见了张爱玲的灵动,顽皮,能渐渐跳开衣着看出她的原貌。张爱玲忽然低头,凑近小腿肚看着,脸上满是懊恼,她的玻璃丝袜磨破了。张爱玲也不避讳是在个陌生人的面前,那懊恼是真懊恼,对一双玻璃丝袜的疼惜是摆在脸上的。    
    胡兰成从她那要紧的认真计较中感受到另一种滋味,问道:“玻璃丝袜一双该要多少钱?”话出口才感觉到自己这问话里竟有几分挑逗性,能这样问女人那必定是关系很亲密的女人。但张爱玲却是老老实实地应答,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不干您的事,您不用赔给我的!”    
    胡兰成微怔,他倒没这意思。张爱玲的伪装和老实简直叫人想回避都没法儿。谈话从陌生到有了暖意,胡兰成暗地里微笑,面前坐的分明是个小女孩了。    
    张爱玲的貂皮大衣已经穿不住了,只好脱下来,薄薄的身子裹着一件飞了凤的连衣裙,领口露出一个小圆洞。胡兰成忍不住要盯着看两眼,好奇地说:“张先生的衣服很特别啊!”张爱玲一听他说到衣服,真是快乐得忙不迭要去描述:“这是拿我祖母留下来一床夹被的被面改的,我朋友炎樱设计的。原本还担心陈丝如烂草,怕裁缝做不了呢!上海师傅真是一流!”    
    听见是夹被改的衣服,胡兰成真是无法想象,但话也得接上:“现在大家都一味地崇洋,能想到拿祖母的被面裁衣裳的也实在少见!”    
    张爱玲很快乐,她喜欢自己的别出心裁,不管别人用怎样的眼光去看,笑说:“这料子是古董,样子倒是巴黎的!”显然不支持胡兰成的崇洋说。    
    胡兰成话拐了个弯说:“那倒真是发挥了张之洞那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名言!”    
    张爱玲又不支持他的理论化,自顾自地说:“这样去想,又成了限制!有些料子也还是中国的老样子好!这还要随机来看!”    
    胡兰成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正是张先生文章写得好的原因。一切的限制都可以拿掉,理论格式都可以拆解了,重新再来,所以生生不息!”    
    张爱玲微笑着,胡兰成竟从这里引入了她写文章的基本态度,而且是准确而贴切的。但胡兰成从大,张爱玲从轻,轻的自然来得要巧,胡兰成当下就觉得自己笨重起来,竟要接不上话了。    
    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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