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行呤-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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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舍的风味就不奇怪。
鄣吴村是因吴昌硕而出名的。金华、玉华二山各在村庄的南北,一水穿山流过,可看鱼跃时鳞光的一闪,可听村女捣衣的槌声。傍溪而筑的小村,有一条直贯东西的狭长老街。临街的屋宅,檐低,墙矮,其前常坐一些叙闲的老幼。村巷多石桥,绿水相绕。或曰:上游烧菜,可以浮水送往下游人家。小村的安逸真是无可形容。吴家祖上随宋高宗南渡,泛苕水至此卜居,自有他的眼光。
吴昌硕故居,为临街一宅。八字门,状元桥,累代通儒之家同普通门户到底还是有别的。这是一座双层的砖木之筑。正厅和画室多挂他的字画。匆匆一过,看不透深含的笔墨韵味。不很久,我就游尽了老宅的前后。二楼开一扇小窗,可以瞅见隔墙人家的院景。临窗木桌,摆放笔砚。吴昌硕嗜刻印,常常独在桌前而久不下楼,如闺阁绣女,乡人戏呼其为香阿姐。我观昌硕画像,也是神温静而气闲雅。他肆力水墨,却敢添入大红大绿的西洋颜料,真叫大胆!我读他的竹画,不难品出篆书和狂草的笔意。后人写竹,常有师法。
吴家世系,追远,可知的是史享盛名的吴玠、吴璘,都是南宋抗金大将。甘肃庄浪为其故里。我去紫荆山上,曾看过吴氏兄弟的古碑,现今又在这里领受其下传的家风。所异的是,昔年的荡寇金戈早已换为翰墨之香了。
守宅的青年叫吴申生,为吴昌硕玄孙。讲起老屋来历和旧主事功,自然是历数家珍。如果尽心继守先业,他应当能够手握书画之笔的。
天井里花色正鲜,是数枝斜逸的梅花。
昌硕亦能诗,尝曰:“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他埋骨超山,心愿得偿,可以永眠在万缕梅香的深处了。
诸葛八卦村
过兰溪,小城轻浮一片水上烟雨。老墙的苍藓似千秋斑痕。江边景物,举大者,在李渔的芥子园之外,可以数到诸葛村。
这是一个“明村”,中心是一潭绿水,村人呼为钟池,能够端详出阴阳鱼大致形状。鱼眼是一口老井,七百多年了。八条主街就此辐射开去,合为九宫八卦的样子。这样建村,真是妙想。行遍南北,所见恐怕不多。这座八卦村,就算没有诸葛亮的后世支撑,也是很有看头儿的。
太极之学,用有其地矣。远在卦台山上的伏羲,当会拊掌而笑。
诸葛村建在高隆岗。这可真是一道高岗,我走在上塘的长街,有些气喘。明人绘高隆八景图,赋名多含诗意:菰塘霁月、西坂农耕、清溪夜碓,境界都好。
钟池的水很满,像是藏着灵气。我竟至觉得,水底会深潜龙蛇。这个池塘在村人心中很有分量,村形如八卦之阵,阵眼即在这里。
池畔古宅,多为徽派之筑。乡民惯以“青砖、灰瓦、马头墙,肥梁、胖柱、小闺房”十余字状其仿佛。浙皖相望,房式接近,毫不奇怪。新开路上,有多家篾匠店、箍桶店、成衣店,村中人家真是“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无一可缺。生意最盛的,是药铺。我从葆仁堂门口走过,往里看一眼,绿萼丹皮盈架,黄连厚朴满柜,老店之风足矣。
诸葛家训:不为良相,便做良医。世代谨守。岐黄之术在浙中一带的发达,自有根由。诸葛氏创设的中药名店,除本镇的天一堂、寿春堂以外,远在闽粤亦有买卖开张。或曰:“诸葛镇上,识草习药成风,三尺之童多能背诵《药性赋》,无室不存《本草纲目》、《医宗金鉴》。真不得了!
全村嫡传亮裔近三千,同姓聚居,这样大的规模不常见,可说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人文现象。如果有谁对华夏族居史发生兴趣,不妨来这里看看。
村中之筑最宏丽者,无过丞相祠堂。这是诸葛氏族的总祠,建在明万历年间。借圣人之言,我是“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忆往,曾在泰山岱庙的天贶殿前观赏祭祀东岳大帝的礼仪,“八佾舞于庭”,气派不寻常。换为祭武乡侯,推想其礼也不会差,牢饩庭燎,祝祷之音不绝。逢农历八月二十八日的祭典,丞相祠堂的热闹颇堪想像。
祠堂分多进,中庭开阔,梁柱粗大,真是肥梁胖柱。上面精雕狮子戏球图。我看,一定是请东阳的雕工来帮忙的。庭设合欢桌、长寿椅,这是两件明代旧物。依村俗,冬至,诸葛氏族长要邀来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坐在这里吃一顿饭,也是“每因时节忆团圆”吧!入口的须是馒头,理由不复杂,来于诸葛亮祭泸水旧事。《三国演义》第九十一回载之颇详,不妨节抄在这里:
却说孔明班师回国,孟获率引大小洞主酋长,及诸部落罗拜相送;前军至泸水,时值九月秋天,忽然阴云布合,狂风骤起;兵不能渡,回报孔明。孔明遂问孟获,获曰:“此水原有猖神作祸,往来者必须祭之。”孔明曰:“用何物祭享?”获曰:“旧时国中因猖神作祸,用七七四十九颗人头并黑牛白羊祭之,自然风恬浪静,更兼连年丰稔。”孔明曰:“吾今事已平定,安可妄杀一人?”遂自到泸水岸边观看。果见阴风大起,波涛汹涌,人马皆惊……唤行厨宰杀牛马,和面为剂,塑成人头,内以牛羊等肉代之,名曰“馒头”。当夜于泸水岸上,设香案,铺祭物,列灯四十九盏,扬幡招魂;将馒头等物,陈设于地。三更时分,孔明金冠鹤氅,亲自临祭,令董厥读祭文……读毕祭文,孔明放声大哭,极其痛切,情动三军,无不下泪。孟获等众,尽皆哭泣。只见愁云怨雾之中,隐隐有数千鬼魂,皆随风而散。于是孔明令左右将祭物尽弃于泸水之中。
诸葛村人吃的馒头,还要加盖一枚红印章,吃者会读到“武侯特赐”四字。
我很想坐入庭内喝一碗味香的苦茶。
享堂择势颇高,武乡侯坐像面慈目善,羽扇纶巾。苏东坡“大江东去”之词,有“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一作樯橹)灰飞烟灭”句,通常被认作是写周瑜之笔。刘永济先生曰:“此指诸葛亮也。”我亦持该说。廊庑分列彩像十几尊,悉为诸葛后人。这有些像罗汉奉释祖之制。本村始迁祖是诸葛大狮,元代人,武侯公第二十七世孙,他的塑像会让人多看几眼。
有位素衣瘦骨的老汉,袖手站在享堂的檐下,待人求签。木桌前戳一块牌子,写“孔明神卦”四字。他说,三十二卦,卦卦神奇。
我听后一笑。
大公堂史达七百年,这是一座纪念性的建筑。白墙榜书忠、武,似显孔明风神。近处设致远书斋,一人临门而录诸葛亮《诫子书》,售与游客。这有意义。我停下看了一会儿,字好。一问,这位原来是诸葛亮第四十八代孙,耕读传家,笔端当然常浸一片虔心。
农历四月十四日,是孔明生日。大公堂要演戏,三国戏,多为婺剧,我没能赶上听戏的日子。假定也唱一出《空城计》,我倒乐意看看同马连良所扮诸葛亮的异同。
《诫子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这话即在今天,也还是有意义的。
第二部分奉 化(3)
圣庙履迹
建炎二年,赵宋南迁,孔子第四十八世孙袭封衍圣公孔端友负文宣王和亓官夫人楷木像随往。昔时场面,颇带些伽蓝僧行像历游的意味。
孔氏在浙西衢州筑宅而居,为求经久之计,造庙供像,以为家祭。举国之内,孔庙不少,尽由官祭的香炷缭绕。孔氏家庙,依我不广的见闻看,南北像是只有两处。除去曲阜故里的那一座,就要数到衢州孔庙了。
衢州孔庙不及曲阜的大,却颇精整,另含一番深峻的气象。大成殿、思鲁阁、圣泽楼,差不多就把这里给包圆儿了。我看,这样的规模,家人私祭,足够。
大成殿前的石阶不很高,丹墀方正。祭祖之日,佾生舞于庭,故庙中人把丹墀呼为佾台。这个叫法,我在曲阜未有听说。
思鲁阁,取名很带感情。我入内看孔子圣迹图,同在北孔庙的圣迹殿观览题材无异的石刻,心情大不一样,总有不易说清的惆怅。
思鲁阁的孔子圣迹图大概是从圣迹殿的刻石上移拓过来的。这样看,大成殿的孔子行教像也应该是圣迹殿中顾恺之的那一幅。圣迹图原为一百二十幅(儒圣的这套连环之画同释祖的佛传图总有可比处吧),思鲁阁放不下,只能择其要,集为四十幅,差能领受大略。游阁者稀,不吵闹,我可以静心闲看。太庙问礼、在川观水、舞雩从游、西狩获麟等等,载存着可为人鉴的史事,都值得记诵。我今来孔庙,满眼一新,也该上效圣人的样子,入太庙,每事问。虽不能有更深的体悟,只抄抄看看,也就很得意味了。等而上之,日后,照朱子名言,是“据所已知者,玩索推广将去”,可算功不唐捐。
孔子和亓官夫人楷木像为庙中之珍,深藏在思鲁阁上,常人不得见。我是从一张图片上初识雕像面目的,可说下比有余。为什么偏以楷木为质呢?树不解语,借问谁家?刘献廷《广阳杂记》:“楷木,即今之黄连头树也。楷有瘿,可以为器。”读过此段文字,疑义或可道破。楷木之坚,常被用来喻人性的刚直,这也恰合圣人之则。《论语》微言大义,我熟记的一条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人,行于大道,多歧,饬躬守正以外,是需要长养一股浩然之气的。
我对圣泽楼印象较淡,因为无缘登堂入室。它在东跨院,是一座藏书楼。插架的有些什么大部头?无所知。曲阜孔庙的奎文阁可以同这里对应。溺志于故纸的书生对此处是会深抱兴趣的。一庭阳光,几片鲜绿的芭蕉叶静衬着漆红的廊柱。我像是回到岳麓书院的濂溪祠前。潇湘洙泗,宋儒精神同邹鲁之学大有渊源。
西庑壁上多碑,精勒孔氏南宗旧事,意在为东南阙里立传。孔家后人,多位,其名不彰,但是有两人我是看重的。一为孔元龙,尝做柯山书院山长,著述论学,阐扬孔学精义,力使儒风南渐。一为孔洙。碑文云:
至元十九年,元世祖确认孔氏“寓衢者为大宗”,遂诏衍圣公孔洙入觐,命归曲阜袭封。洙以先祖庙墓在衢,让爵于曲阜族弟。世祖赞曰:“宁违荣而不违亲,真圣人后也!”授国子祭酒兼提举浙东学校,并予护持林亩墨书。
照着上面的所说,这两人,可以作为弘道敷义的贤良来看。
当院茂植银杏和绿柏,年头儿都不算短。几簇繁花开得也正在当令。隔墙的新桥街上,市声颇稠,似乎小伤大雅。还是庙里好,真叫一个静。
郁达夫故居
从鹳山赶下来,沿着富春江岸朝前走一段,右拐,入一条窄街,在瘦长的弄堂里站下,端详闪在眼前的这扇漆黑的旧院门。如果当时记得不错,那株隔墙斜出满枝浓润碧叶的老树,应该是美洲核桃。
我虽是过门而略看,所知不会深,或曰“仅得其皮,未获其骨”,可只因为读过郁达夫的文章,身临他这独户小院的故居,还是感到似曾相识。
这是普通一门。说普通,是这种三开间的双层小楼在富阳城乡一带多见,并且室内日用之具的朴素仿佛是对几代儒医清淳家风的刻意承传。
还能显出这里独特处的,如今都是旧物了。旧物,也有可观,是正厅壁上的多幅字画,皆出自名人,鲁迅、茅盾、丰子恺、李一氓……“莫忘祖逖中流楫,同领山亭一钵茶”,是集郁曼陀、郁达夫兄弟诗句,由赵朴初题写。这一联诗,不只悬在屋内,还和俞平伯同样是集郁达夫之句的“劫后湖山谁作主,俊豪子弟满江东”题撰,共刻在鹳山之上的双烈亭。
昔年的人和事,都成雪泥鸿爪。
郁达夫的长子郁天民,已在近年过世。从他的遗像来看,清癯的面容很像他的父亲。后来,我读陈从周先生记桐江之行的文章,专门讲到他在前些年的秋初来访相熟的郁家,曾和天民很畅快地交谈。这或许也是他人难获的机缘。我能前来,独立临江之山,望秋风中的流云如一天翔舞的霓裳,撩动我的怀人之心,固然聊遂所愿,只是晚了几年。
小楼之主已为郁达夫的长媳,她叫陆费澄,那一刻,正在檐下的杂花影里,靠一把旧式藤椅坐着。略打量,像是将近古稀的年纪,或可有资格来代表家中的上下。见我们登门,她客气地起身相迎,说话爽脆利落,提笔写字,也颇娟秀。自言入郁家已四十几年,推想只是耳濡目染,也会大得扫眉才子之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