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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南北行呤-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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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享草原的静夜。凉月下,有雕旗翻飞,无铁马长嘶。在塞外高原的睡梦,都飘着青草浓浓的香气。    
    晨光升起得也早。朝霞在草尖的露珠上闪烁,远方的闪电河水库宛如一条飘在草原上的红丝带。    
    坐在蒙族风味餐厅(一座宽敞的毡帐)里喝奶茶。闻奶茶之名久矣。制法是用牛奶配以砖茶熬成,可夹几根奶豆腐泡进去,再来几勺炒糜子,漂在浮皮儿,喝时稍加和弄,一嚼,很香。奶茶味道同酥油茶仿佛,但入口较易接受,不像我在西藏喝的酥油茶那样膻。为什么?想了一下,大约同酥油茶多取牦牛奶制成有关。牦牛的膻气太重。奶茶发热,乘兴去帐前选马来骑。大滩草原广三百多平方公里,尽可撒欢儿。    
    我小的时候在北大荒放过马,兴凯湖畔的那片大草甸子曾有我纵马驰骋的身影。近二十年后,再来骑马,别有一番心情。这是一匹枣红色的骒马,它不紧不慢地朝草原深处走,偶尔打几声响鼻儿。望着铺向天边的绿野和一片片塔墩,我就不免怀旧,回想北大荒的岁月。人钟情于绿意,如同留恋青春。满目的草浪,在我的遥看中就是自天外奔泻而来的绿色瀑布。草原上盛开着一种小花,粉白与嫩红相映,玛瑙般悦目。我想知道野花的名字,就问马的女主人。她扬起黑红的脸,一笑,说:“叫药鸡花,毒性大,鸡凑跟前一闻,准死。”她的回答过于实在。这样美丽的花,怎么会有毒呢?它繁星般点缀在这里,一派烂漫,应该叫星星花。    
    我抖动缰绳。马鬃被剪得很短,无法扬起,却可奋蹄,猛蹽了一气。风过耳,我觉得自己依然年轻。心同大草原融和,如豪饮一杯“九龙醉”。    
    比九龙醉更醇的,是草原姑娘献与客人的马奶酒。酒歌唱得很甜,蓝色哈达浸着深情。我没有推让,一仰脖儿,喝得足可引人齐声喝彩。马奶酒味似青稞酒,不烈,尚能接受。    
    坝上风味以莜麦窝子(我在涞源山区吃过,那里叫莜麦卷)和野菜为佳。野菜中的上品当推山蕨菜和大黄梗。旺火炒,略勾芡,滋味殊绝。用以款客的自然还有手抓羊肉。到坝上一回,不能不吃。端上一大盘,拢共四五块,可知每块之大。白煮,刚出锅,连骨头带肉啃,没有什么调料可蘸,贵在尝其鲜,得诸本味。羊肉煮得不能老,道理和烤全羊相同。肉块用筷子无法夹牢,只能下手。城里人吃起来费力,歪着头,满脑门子淌汗,半天啃不光一块,还得紧着剔牙。坝上人瞧着,忍不住就要发笑。但若问起味道怎样,谁都会一抹嘴儿,点头说:“真香!”    
    临去,坝上牧民送我一束干枝梅。    
    蓟北临关    
    从北京东去,越过闪着银亮水光的潮白河,身入燕山之南的大平原,过邦均镇,至蓟县而北折,在绿杨覆荫的津围路上行约二十多公里,朝远近的山岭略一举目,在望的,是一道飞峙的城墙和数座凝着静影的堞楼。蓟镇总兵戚继光戍守的黄崖关正在这里。    
    号称万里之远的古长城上,黄崖关是以八卦城池出名的险隘。我对于长城实在只限于粗知,秦时的垒砌,明代的修筑,南北故道,大约总不离长城古旧的影子。倾有涯之生,也很难游尽它的首尾。初见此关,当然一惊。    
    南门的城阙,不似居庸关的高大,透出一种清俊之美。东面崖头那扇势峭的巨岩,正把午后的日光折射过来,散放一片淡黄的亮色。浸在这柔和光照中的人不难明白,此处何以叫黄崖关。    
    以八卦之阵筑城,我在汗漫孤旅的长途中,看见得很少。忆及旧游的山水,似只有浙江兰溪畔的诸葛村有相近的地方。中国的古人“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头上总像顶着一幅久闪光环的太极圣图,手握画满阴阳卦爻的卜筮之书,从伏羲氏的卦台山上施施下来,以为天人之理自此可以穷探。我到过据传是羲里娲乡的古成纪,看了遍植松柏的伏羲庙,听着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不得要领。现今,在燕山深处的这座关城,轻步踏响卵石铺出的长巷,想着正走在符咒般密排的爻线上,阴阳二气在此交感,身体仿佛被一团云雾悠悠托举,飘然而入无何有之乡。紧随迷藏而来的恍惚,足可使初游者不辨全城三十条衢道的南北。至少是我,目光常被青色的街墙隔断,脚下就感到迟疑。旧日牢筑的营盘早已宁寂无声,低檐下的暗影却从四周悄悄挤压过来,静中正含着天地水火、雷山风泽的灵异的力量。就攻守之战看,八卦城的三关九门六洞,细数其功,恰可用关前牌楼上的四字来点明:金汤巩固。    
    太极台,即提调公署,在关城的中心。戚总兵一定就是在这里坐镇的吧。厅堂多间,虽说有些像刘公岛上的那一座北洋水师提督署,却少了丁汝昌彩色蜡像那样的纪念物供来人敬祭。幸而在太平寨造起一尊戚继光的戎装石像,以长城为靠山,有无尽的威风。他在蓟镇十六年,修饬疆备,蓟州遂为九边之冠。人们争来黄崖关一览的初衷,在怀慕长城的伟大之外,是要礼赞先贤的功业。不看八卦关城的巧妙,昔年兵将们屏障京畿的苦心是悟不出来的。每忆及此段长城的佳处,聊可一偿平生快意。    
    黄崖关长城,并非一色。北齐垒石,明朝砌砖,都还存下不少旧貌。王帽顶一带墙体,自西绕山奔来,至关口而东偏,成了数百米倒悬似的危墙;太平寨所筑的那一段,盘在岭上,自半拉缸山的断崖西垂,前无去路。两道其势若飞的长城,撩人去遥想敕勒之川上扬鬃啸风的牧马。垛墙低昂的曲线和俯仰的姿态,若来入画,必用夸张的笔触。隔开的地带并不闲,日夜流过发源于兴隆县的泃河。今夏水小,大片的河床裸露着,所谓泃河谷地即此。水盛时,清波雪浪,崖前的长杨随风舞绿,踏水而歌的欢笑声隐隐在耳,在多旱的北方,该是鲜有的吧!总之,这河边一景,就成了黄崖古关的绝胜。入山公路傍河北去,一直通到塞外的承德。河身上方数丈的地方,飞架一道有五孔栅障闸门的水关,尽用青砖墁砌的雉堞马道照直伸往河岸两端的战台,东西比邻的长城至此而接。此水关同蓬莱丹崖山下的水城,总也有近似的用处。我在这里登眺,犹似追往。守御的旧迹仍在,“江花边月笑平生”的戚继光则已是四百多年前的故人,望风怀想之余,竟至有一些惆怅起来。    
    关城北面的高台,有一座明成祖朱棣筑的北极阁在那里,恰同当关而耸的凤凰楼互为雄胜。阁中塑像奉祀玄武大帝。人神相揖别,在这里办不到。戚总兵若曾焚香来拜,心中滋味,我们则无从去猜。南海碣石的元山寺,也供这位北极武神,龙袍裹身,一脸长须,样子差不到哪儿去,皆以《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为据吧。黄崖关这一处的香炷似不及元山寺盛旺。像前的幔帐垂地,有两个发旧的蒲团,供登阁者跪叩。接下是灵签妙卜一类寺观里常见的情景。还可以举起早被众手握亮的圆杵,用力去撞那口吊在一角的永乐年间的铁钟。游城之乐,至此似会加深几分。    
    我却偏爱临门朝青苍的高处望去,满眼的核桃、蜜梨、杏、栗,给悠闲的山意旁添几抹缤纷的花色。前人对长城风物的歌咏,仿佛尽可以拿来对照。    
    阁内一片沉寂。没有城隍神相伴,玄武帝大约会感到孤独吧!    
    夜月浮天。我在古关前的八仙公寓睡下,入梦的犹是一山松风。    
    


第一部分北海二记(4)

    燕野草色    
    所谓坝,从承德人那里可以明白,是指约千米高的台地。“远望是山,近看是川”八字,好懂易记。    
    坝上有草原。《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零露兮”,正如一番写照。草原多花,全以色香悦人。野百合、干枝梅、虞美人、风毛菊、山刺玫、野苜蓿、柳兰、山丹,芳菲一时,“乱花渐欲迷人眼”,使草色不平淡。金莲花最常见。我在塞罕坝森林公园大门口,看到本地妇女用金莲花枝编成彩环,戴在头上,灿黄明艳,平添一点风情。金莲花俗呼旱地莲,沏饮,滋味颇近杭菊。木兰宾馆屋外,一大早就有人携花叫卖。    
    在坝上,旱地莲为六月花盟主。    
    草坡上栽满云杉、白桦、落叶松。树冠颜色较草色深绿,遥看有云浪之美。    
    草原、花海、森林连为一片,游目过后,仿佛无文字可以形容,就不免想着古人的诗歌和原始的音乐。    
    滦河之源在这里,清浅一脉,流动于夹岸的碧草间,水声轻响。波漪在日光下闪熠白亮的光纹。这样的水势,容易叫人亲近。如果在旁边搭一间木屋,架一座小桥,虽在燕北,庶几得江南人家的风味。    
    明亮的阳光在缓移的云影上,在摇风的枝桠上,在铺向远方的绿原上,在彩蝶翩舞的薄翼上,在带露的湿嫩的花瓣上,在低响着虫声的草叶上,宛似温情的抚触。万物的种种以最纯粹的状态,尽情吸纳它的爱意,且闪烁变幻自身的色彩。人的理念、灵智、激情,在阳光的启示下,绽放的精神之花必会鲜妍而美丽。    
    草原的气象,惟有在迎风策马中方能领略尽透。我年轻时在北大荒低湿的大草甸子纵马放牧,体会殊深。自然生命的渐朽,使我现今已无心跃马。慨叹人生之不可凭心剪裁后,思想却依旧敢于脱缰。旷远的蓝天、鲜碧的草色和随风的花香中,尤能感悟生命意识的解放。绿野上蹄疾鬃扬的奔马从眼前闪过,我的心灵之琴必会和弦般地颤鸣激情的音符,亦领受生命的巨大愉悦。这是一种异于厕身世忧或者深隐书屋独自咀嚼无味文字的情状。活在这样的境界中,会心于自然之绿,灵魂即可敷上明净的底色。    
    几匹健硕的马,涉草而行,渐走渐远,消失在绿岗尽端。人朝远景凝眸,追觅生活希望,却常常陷入不可及的空想。人生到底不是诗与歌的浪漫排列,还是在泪和笑中平静地送走每一个可数的日子吧!    
    绿原边际浮闪飘移不定的流光,像一片蒸腾游雾。临近,才看清其实是一座水草丰茂的湖。云朵、花树、岸草皆照搬为波光中的静影。临水,木屋相连,有古朴的意味。数百米远近的地方,尽为穹庐的风情,意在夏秋之日多纳游乐青年。使平凡湖景生色的,全靠那座跨水短桥,近旁还特意造一个尖顶草亭,凌波孤立,颇含朴素用心。坐汽艇游湖,水浪欢悦地在舷侧飞溅,略有意思。水为七星湖,坝上人自会编织种种美妙传说附丽在上面。环湖尽绿,一切活泼诗情和欢欣梦想无不萌生于这层自然的原色。    
    设若单独迎夕光往湖边走来,天上红霞流泻在水面如缤纷落英,远近山峦为暮色浸染,皆作一片墨蓝,数行野鸟掠过苇丛,映水的月光下,寻幽者脸上必会飘闪微笑影子。把目光移至细雨阳光下盛开的彩花上时,亦会同样多情而歌,且仿佛看到人和梦的历史。    
    一夜酣睡恰在晨光初泛时被窗外鸟音惊醒。我走到门外闲眺。疏密有致的树枝背衬淡青色天空,坡下低洼处是广可数亩的沼泽,轻浮乳似的湿雾,夏秋之季,常是一片水。浓浸草木之香的空气新鲜无比,竟至略带清甜。松林间的草叶坠满细碎的露珠,水洗过一般地发亮。树脂的芳馥在静谧的清晨最易撩人向咏物诗倾心。    
    踏露采花,片时就成一束。有人自树丛出来,半湿的衣襟前即笑着一团花。几簇浅紫色的特悦目,即为勿忘我。好花牵情,盼能久不衰残。略得数朵,移于屋内,当会“聊著书窗伴小吟”吧!    
    风飘飘而吹衣。侧耳,犹闻古远燕歌。    
    东陵    
    东陵很大,一望而惊心,几乎不知从何处下脚。把享殿、明楼、地宫造得这样阔气,像是夺了墓中主人的戏。无所谓,地下枯骨实在没戏可唱。    
    我多有游墓之举,面对冢上青草,也会发思古之幽情兼怀想墓主生时的作为。但在东陵,“帝力何有于我哉”!感情是隔膜的。我不喜欢霸气太盛的东西。    
    陵园很占地,从黄花山到马兰峪,四十多平方公里。当地人管这块盆地叫“前圈”。陵后是山,昌瑞山,终年都是绿的。山体很长,西接密云,东达遵化,望之颇似奔龙。神道上修了多座桥,因为有马兰河与西大河流过。后靠青山前有川,把砺山带河四字用在此处,意思恰好。    
    孝陵的样子,像是比朱洪武建在南京钟山下的那一座还要气派。我多年前游明孝陵,站在方城之上而望夕晖暮鸦,苍凉感真是足到十分。清孝陵不残旧,只那条五千六百米长的神道,并世又能找出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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