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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余华-一个地主的死-第4节

小说: 余华-一个地主的死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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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到了深潭里就出不来的事。潭越深,里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还没摸着鱼,手先伸进了
张开的蚌壳,蚌壳一合拢夹住手,人就出不来了。”

    小店老板频频点头。众人都往湖面上看,看看那个冬天里的捕鱼人是否也会被蚌夹住。
那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船头那人握着竹竿似乎在朝这里张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
中。另一人不停地摆动双桨,将船固定在原处。那捕鱼人终于跃出了水面,他将手中的鱼摔
进了船舱,白色的鱼肚在阳光里闪耀了几下,然后他撑着船舷爬了上去。

    众人逐个地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对面死去的捕鱼人。老人躺在一堵墙下面,脸朝上,身
体歪曲着,一条右腿撑得很开,看上去裤档那地方很开阔。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单衣,千疮百
孔的样子。“肯定是冻死的。”有人说。

    剃头的男人给小店老板娘洗过头以后,将一盆水泼了出去。他说:“干什么都要有手
艺,种庄稼要手艺,剃头要手艺,手艺就是饭碗。有手艺,人老了也有饭碗。”

    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把梳子,麻利地给那位女顾客梳头,另一只手在头发末稍不停地
挤捏着,将水珠摔到一旁。两只手配合得恰到好处。其间还用梳子迅速地指指死者。

    “他吃的亏就是没有手艺。”

    小店老板微微不悦,他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这也不一定,没手艺的人更能挣钱,开工厂,当老板,做大官,都能挣钱。”剃头的
男人将木梳放回胸前的口袋,换出了一把掏耳朵的银制小长勺。他说:“当老板,也要有手
艺,比如先生你,什么时候进什么货,进多少,就是手艺,行情也是手艺。”

    小店老板露出了笑容,他点点头说:

    “这倒也是。”孙喜定睛看着坐在椅子里的老板娘,她懒洋洋极其舒服地坐着,闭着双
眼,阳光在她身上闪亮,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剃头男子正给她掏耳屎,他的另一只手不失时
机地在她脸上完成了一些小动作。她仿佛睡着似的没有反应。一个人说:

    “她也是没手艺的吧。”

    孙喜看着斜对面屋里出来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略胖的身体倚靠在一棵没有树叶
的树上,看着这里。众人嘻嘻笑起来,有人说:“谁说没有,她的手艺藏在裤子里。”

    剃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说道:

    “那是侍候男人的手艺,也不容易呵。那手艺全在躺下这上面,不能躺得太平,要躺得
曲,躺得歪。”

    湖面上那小船靠到了岸边,那位冬天里的捕鱼人纵身跳到岸上,敞着胸怀蹬蹬地走了过
来,下身只穿一条湿漉漉的短裤衩,两条黑黝黝的腿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脸和胸膛是
古铜色的,径直走到小店里,手伸进衣袋抓出一把铜钱拍在柜台上,对老板说:“要一瓶白
酒。”老板给他拿了一瓶白酒,然后在一堆铜钱里拿了四个,他又一把将铜钱抓回到口袋
里,噔噔地走向湖边的小船。他一步就跨进了船里,小船出现了剧烈的摇晃,他两条腿踩了
踩,船逐渐平稳下来。那根竹竿将船撑离了岸边,慢慢离去,那人依旧站着仰脖喝了几口
酒。

    小船远去后,众人都回过头来,继续议论那个死去了的捕鱼人。小店老板说:“他年轻
时在这一行里,是数一数二的。年纪一大就全完了,死了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有人说:“就是那身衣服也没人要。”

    剃头的男子仍在给小店老板娘掏耳屎,孙喜看到他的手不时地在女人突起的胸前捏一
把,佯睡的女人露出了微微笑意。这情景让孙喜看得血往上涌,对面那个妖艳的女人靠着树
杆的模样叫孙喜难以再坐着不动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把老爷的赏钱摸来摸去。然后就站起来
走到那女人面前。那个女人歪着身体打量着孙喜,对他说:

    “你干什么呀?”孙喜嘻嘻一笑,说道:

    “这西北风呼呼的,吹得我直哆嗦。大姐行行好,替我暖暖身子吧。”女人斜了他一
眼,问:

    “你有钱吗?”孙喜提着口袋边摇了摇,铜钱碰撞的声音使他颇为得意,他说:“听到
了吗?”女人不屑地说:“尽是些铜货。”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要想叫我侍候你,拿一块
银元来。”“一块银元?”孙喜叫道,“我都可以娶个女人睡一辈子了。”女人伸手往墙上
指一指,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孙喜看后说:“是洞嘛。”

    “那是子弹打的。”女人神气十足地吊了吊眉毛,“我他娘的冒死侍候你们这些男人,
你们还尽想象些铜货来搪塞我。”

    孙喜将口袋翻出来,把所有铜钱捧在掌心,对她说:

    “我只有这些钱。”女人伸出食指隔得很远点了点,说:

    “才只有一半的钱。”孙喜开导她说:“大姐,你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把这钱挣
了。”

    “放屁。”女人说:“我宁愿它烂掉,也不能少一个子儿。”

    孙喜顿顿足说道:“行啦,我也不想捡你的便宜,我就进来半截吧。一半的钱进来半
截,也算公道吧。”

    女人想一想,也行。就转身走入屋内,脱掉裤子在床上躺下,叉开两条腿后看到孙喜在
东张西望,就喊道:

    “你他娘的快点。”孙喜赶紧脱了裤子爬上去,生怕她又改变主意了。孙喜一进去,女
人就拍着他的肩膀喊起来:

    “喂、喂,你不是说进来半截吗?”

    孙喜嘿嘿一笑,说道:

    “我说的是后半截。”

    持续晴朗的天气让王子清感到应该出去走走了,自从儿子被日本兵带走之后,家中两个
担惊受怕的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使他难以得到安宁。那天送城里马家老爷出门后,地主摇摇
头说:“我能不愁吗?”他指指屋中哭泣的女人。“可她们是让我愁上加愁。”地主先前常
去的地方,是城里的兴隆茶店。那茶店楼上有丝绣的屏风,红木的桌椅,窗台上一尘不染。
可以眺望远处深蓝的湖水。这是有身份的人去的茶店,地主能在那儿找到趣味相投的人。眼
下日本兵占领了城里,地主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地方为好。王子清在冬天温和的阳光里,
戴着呢料的礼帽,身穿丝棉的长衫,拄着拐杖向安昌门走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拐杖敲打松
软的路面,路旁被踩倒的青草,天晴之后沾满泥巴重新挺立起来。很久没有出门的王子清,
呼吸着冬天里冰凉的空气,看看虽然荒凉却仍然广阔的田野,那皱纹交错的脸逐渐舒展开
来。前些日子安昌门驻扎过日本兵,这两天又撤走了。那里也有一家不错的茶店,是王子清
能够找到的最近一家茶店。

    王子清走进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兴隆茶店的几个老友,这都是城里最有钱的人。此
刻,他们围坐在屋角的一张茶桌上,邻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没有屏风给他们遮挡,他们依然
眉开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杂之中。

    马家老爷最先看到王子清,连声说:

    “齐了,齐了。”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说:

    “齐了,齐了。”城里兴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门的茶店里凑齐了。马老爷说:
“原本是想打发人来请你,只是你家少爷的事,就不好打扰了。”王子清立刻说:“多谢,
多谢。”有一人将身子探到桌子中央,问王子清:

    “少爷怎么样了?”王子清摆摆手,说道:

    “别提了,别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伙计左手捏着紫砂壶和茶盅,右手提着铜水壶走过来,将紫砂壶一
搁,掀开盖,铜水壶高过王子清头顶,沸水浇入紫砂壶中,热气向四周蒸腾开去。其间伙计
将浇下的水中断了三次,以示对顾客有礼,竟然没有一滴洒出紫砂壶外。王子清十分满意,
他连声说:

    “利索,利索。”马老爷接过去说:“茶店稍稍寒酸了些,伙计还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侧的是城里学校的校长,戴着金丝眼镜的校长说:“兴隆茶店身手最快最
稳的要数戚老三,听说他挨了日本人一枪,半个脑袋飞走了。”

    另一人纠正道:“没打在脑袋上,说是把心窝打穿了。”

    “一样,一样。”马老爷说,“打什么地方都还能喘口气,打在脑袋和心窝上,别说是
喘气了,眨眼都来不及。”

    王子清两根手指执起茶盅喝了一口说:“死得好,这样死最好。”

    校长点头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说:

    “城南的张先生被日本人打断了两条腿……”

    有人问:“哪个张先生?”

    “就是测字算命的那位。打断了腿,没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从腿上往外流,
哭得那个伤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楣的。”马老爷笑了笑,说道:

    “是这样。我家一个雇工还走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他呜呜地说:我是算命
的呀。”

    有一人认真地点点头,说:“他是算命的,他说自己要死了,肯定会死。”校长继续往
下说:“他死的时候吓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缩得很小,睁圆眼睛看着别人,他身上
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裤子上了。”

    王子清摇摇头,说:“死得惨,这样死最惨。”

    一个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弯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合拢的红纸,对他
们说:

    “诸位都是人上人,我这里全是祖传秘方,想发财,想戒酒,想干什么只要一看这秘方
就能办到。两个铜钱就可换一份秘方。诸位,两个铜钱,你们拿着嫌碍手,放着嫌碍眼,不
如丢给我换一份秘方。”马老爷问:“有些什么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头翻弄那些秘方,嘴里说道:“诸位都是有钱人,对发财怕是没兴趣。
这有戒酒的,有壮阳的……”“慢着。”马老爷丢过去两个铜板说,“我就要发财的秘
方。”走江湖的便给了他一份发财秘方,马老爷展开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将红纸收起,
惹得旁人面面相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走江湖的继续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人
生一世难免有伤心烦恼之事。伤心烦恼会让人日日消瘦,食无味睡不着,到头来恐怕性命难
保。不要紧,我这里就有专治伤心烦恼的秘方,诸位为何不给自己留着一份?”

    王子清把两个铜钱放在茶桌上,说:

    “给我一份。”接过秘方,王子清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别想。王子清不禁
微微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

    这时,马家老爷取出了发财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样也只看到两个字——勤
劳。

    青草一直爬进了水里,从岸边出发时显得杂乱无章,可是一进入水中它就舒展开来,每
一根都张开着,在这冬天碧清的湖水里摇晃,犹如微风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里清澈透
明,就像睡眠一样安静,没有蝌蚪与青蛙的喧哗,水只是荡漾着,波浪布满了湖面,恍若一
排排鱼鳞在阳光下发出跳跃的闪光。于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动,阳光在湖面上转化成
了浪的形状,它的掀动仿佛是呼吸正在进行。看不到一只船影,湖面干净得像是没有云彩的
天空,那些竹篱笆在水面上无所事事,它们钻出水面只是为了眺望远处的景色,看上去它们
都伸长了脖子。

    已经走过了最后的一座桥,那些木板即将溃烂,过久的风吹雨淋使它们被踩着时发出某
种水泡冒出的声响,这是衰落的声响,它们丧失了清脆的响声,将它们扔入水中,它们的命
运会和石子一样沉没,即便能够浮起来,也只是昙花一现。王香火疑惑地望着支撑它们的桥
桩,这些在水里浸泡多年的木桩又能支持多久?这座漫长的木桥通向对岸,显示了鸡蛋般的
弧形,那是为了抵挡缓和浪的冲击。

    对岸在远处展开,逆光使王香火看不清那张开的堤岸,但他看到了房屋,房屋仿佛漂浮
在水面上,它们在强烈的照耀中反而显得暗淡无光。似乎有些人影在那里隐约出现,犹如蚂
蚁般汇聚到一起。日本兵一个一个从地上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指挥官吆喝了一声,这
些日本兵慌乱排成了两队,将枪端在了手上。翻译官问王香火:“到松篁还有多远?”到不
了松篁了,王香火心想。现在,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站在孤山的泥土上,这四面环水的孤山将
是结束的开始,唯有这座长长的木桥,可以改变一切。但是不久之后,这座木桥也将消失。
他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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