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三人行-文化圈-第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解放后,三十年左右几乎没有纯正的小说,八十年代才出一大批新作家,总算在文学断层这一端长出不少苗,但早期作品那种幼稚、贫薄、先天不足,和民国才子没办法比较,更难和鲁迅项背而望。
——陈丹青《荒废集》
许子东:有个德国人顾彬,用德文写了一本《中国20世纪文学史》,其中有一个观点说,周氏兄弟这种文字在新一代作家里面是看不到的。
陈丹青:他的论点我相信在中国会引起公愤,他就一句话:中国当代作家语言太差!这是不得了的事情,你想想看,一个国家一百年里的新文学,你可以说他写得不好、境界不高、主题不够深……但是你说他语言不好,这什么意思?
许子东:我们前不久开会还讨论,这么说也不公平。现代这些作家我们都认识啊,很出色的有王蒙、余华、莫言、王安忆这些人,你要求这些人写出来的东西像张爱玲、周作人、鲁迅,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是在插队、“文革”这样的情况下写作的。
陈丹青:但是为什么会有“文革”?
许子东:这个以后再谈,但是现在我要替他们辩护。
窦文涛:我有点恍惚了,你们的意思是今天我们写文章用的这个语言不大好,是吗?
陈丹青:不是不大好,是跟中国汉语传统中断、割裂,它当中夹杂着大量欧化词,这个没错,日本也是这样。它开始注音或拼音,现在电脑上普及,小学教学全都普及,这也没问题。问题是语言的品质,语言的知识背景,语言和传统的关系从此断掉了。这些年我们老是讲国学,什么先秦诸子的文章要读,实际上我们伤就伤在我们可以翻回去读那些文本,但是我们的思维习惯、我们的书面表达已经完全不是那一套了。
许子东:关键是最早提倡白话文并且亲身实践的这些“五四”作家,他们自己是靠旧学根底起来的,包括最激进的像茅盾这些被批评为欧化文体的作家,都是小时候读了很多旧学的东西;而后面出来的人没时间读以前的东西,也完全不需要了——科举的路断了,文言没必要读了,读这个东西没有好处。三十年代瞿秋白、茅盾讨论这些问题,认为一条出路是大众化,走民间道路。后来毛泽东在延安提的东西,一度也被认为是一种希望。你要正视一个现实,1949年以前我们有四亿人口,其中识字的人最保守的估计是百分之十;换句话说,只有四五千万人识字,而新文学的读者最多几十万上百万,一本书印个两千就算畅销的了。
窦文涛:跟全国人民相比是一小撮儿啊。
许子东:所以虽然它(新白话运动)主导了社会发展的方向,变成了主流意识形态,尤其是经过后来不断的描述,成了历史发展的趋势。可是它当时只在百分之十的人里面发生影响,十个里边只有一个。看巴金小说就知道,当时读《新青年》是大逆不道的,只有很少数的人读,大部分人读的还是“鸳鸯蝴蝶派”。而这些东西1949年以后因为政治原因被隔断了,被革命的东西取代了。所谓的“新白话”其实一直没有找到文学的支撑。
第二部分 第16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4)
窦文涛:哦,我明白了,怪不得有人说,现在的中国文化叫水泥地上长草,断了渊源。
中文的传统被放逐了
许子东:我小时候看鲁迅的文章,说青年人应该读什么?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他对中国书有这样的成见,我很开心。可我爸爸把我骂了一顿,说人家读了多少古书才可以说这句话。看当代几个大家比较称赞的作家,包括阿城、贾平凹,用得比较多的还是旧式白话。
陈丹青:是笔记小说,从《水浒》这个传统过来的。
许子东:像汪曾祺,再往上张爱玲、张恨水,都是。当代作家没法像周氏兄弟那样写东西,但是也不能怪这些作家,因为这些作家也很愤怒。最近王蒙讲起这个事,引用余华的话说,不就是因为那些人死了嘛,我们不死是没法得到地位的;意思是他们的写作不可能回到过去那样。把这个问题放大来看,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惑,到底我们做中文的人现在是掉到了一个沟里,还是到了一个海里?假如我们在平原上走,把现在的白话文看作是中文的一个歧途,一个断裂,那就等于掉到了沟里,总有一天还会重回平原;但是如果我们过去是在陆地上走,现在到了海上,forget,永远回不到那个时代了。
窦文涛:丹青兄怎么解?
许子东:沟里还是海里?
陈丹青:我好像觉得是在海里,被放逐了,回不去了。还是回到《白话文运动的危机》这篇论文,它提到一个其他国家没有的现象,就是废除文言,铁定要用白话文,这是国民政府用政府行为完成的;而解放以后1956年推行简体字也是由政府完成的。两届政府都是用国家力量的来推行这个事,用法律规定什么语言可以用什么语言不可以用,这个非常厉害。
窦文涛:本来我觉得语言好像是一个挺自然的现象嘛,有它自己蔓延、生成、发展的规律。最近一个人大代表提出来,说我们这个简体字有问题,搞简体字断裂了中华文化。我看到朱大可一篇文章说,繁体字奥妙无穷,里面含有很多中华民族文明的密码,比如国家的“国”字,里面原来是个“或”,圈起来是一个国家,但你现在把里面变成一个“玉”字,未知其可也。有人就提提案,说我们能不能用十年时间再把繁体字恢复回来。你怎么看?
陈丹青:我要看下去。因为能够在《南方周末》用整版来讨论繁简体字的问题,它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实际上跟这些年的趋势是一致的,就是我们在越来越西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现在可能是翻过头去想的时候了。上百年以前,“五四运动”也好,清末的改革开放也好,当时是为了强国;可是为了强国搭进去的代价太大了,全盘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这里边的根子是汉字和汉语。比方繁体字,每一个繁体字后面是一组讯息,是一个非常完整的意义链;当你不懂这个繁体字,不会用这个繁体字,你丧失的东西其实比知道的要多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文本非常贫乏、非常单面、非常表面,文字的回旋余地没有了。
恢复使用繁体字原因有三:
1上世纪50年代简化汉字时太粗糙,违背了汉字的艺术和科学性。比如“爱”字,繁体字里有个“心”,简化后,造成“无心之爱”。
2以前说繁体字太繁琐,难学难写,不利于传播,但是现在很多人都是用电脑输入,再繁琐的字打起来也一样。
3恢复使用繁体字有利于两岸统一。
——《南方周末》
许子东:我觉得应该用“双轨制”,因为白话文也好,简体字也好,背后一个驱动力是富国强兵,我们得争世界民族之林的地位。那时候检讨为什么伊藤博文跟严复两人去了欧洲,严复回来弄了本书,而伊藤博文就搞成了“明治维新”?中国人当时把文字看作是我们贫弱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在海外有教中文的经验,在美国教中文,他们开始都是学繁体字,因为觉得台湾的制度他们比较喜欢,可是没多久都转向简体字,为什么?简体字作为使用来说毕竟比较容易。所以我觉得简体字现在要废的话,也不太合理。
第二部分 第17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5)
儒生人格面对大历史
窦文涛:我再把话题拉回到“五四”。今天好多文化人谈“五四”,好像功也是“五四”,过也是“五四”,全社会都说中国现在这个样子是“五四”开始的,朱学勤甚至说“文革”都跟“五四”有关系。
陈丹青:很多人这么认为,有道理的。
窦文涛:为什么?
陈丹青:一个是权力崇拜,一个是民粹主义,还有历史虚无主义、文化激进主义、破旧立新不破不立,这些观点实际上都是“五四”起来的,它的逻辑最后会发生“文革”。
许子东:在各种各样批评“五四”的声音里,最极端的就是这种,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还不是朱学勤,是余英时。他认为“文革”摧毁了中国人最基本的民间伦理秩序,而这种摧毁要上溯到“五四”。另外一个批评者是林毓生,也是海外有名的汉学家。他的批评特别有意思,他说“五四”表面上是激烈地反传统,打倒孔家店;其实“五四”的代表人物,鲁迅也好,胡适也好,陈独秀也好,都是希望从思想文化层面来解决社会政治问题,而用思想文化解决社会问题,恰恰是儒家的传统。所以他们表面上激进反传统,其实恰恰是中国传统的延续。
什么是五四精神?那是一种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入世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是直接上承儒家思想所呈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精神的,它与旧俄沙皇时代的读书人与国家权威与制度发生深切“疏离感”,因而产生的知识阶级激进精神,以及与西方社会以“政教分离”为背景而发展出来的近代西方知识分子的风格是有很大出入的。
——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
窦文涛:说到这个激进啊,我就感觉当时是不是人们都有这爆脾气,急!我记得严复跟康有为有段对话,严复大概意思是说,现在的中国民智之下劣、民心之愚昧、民品之卑劣得从教育入手改变,慢慢来。但康有为答了一句“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要是等着河水都清了,得等到什么时候?人一辈子有多少岁?意思是来不及了,现在帝国主义都等着瓜分我国,得赶快。是不是当时的人们有一种心理上的焦灼感,觉着我们怎么就快完蛋了呢?得赶快改变点什么。
陈丹青:所以谈“五四”要非常同情地去谈。一方面我非常不信任我被告知的“五四”,但同时我又非常想回到那个语境里去。你想当时忽然说东北已经是别人的了,忽然说山东也要算别人的,然后广州那边又怎么样,大家都会着急。我们这几代人都是在和平环境中生长的,根本没有“丧权辱国”的体会。可是那会儿的人,这个概念非常强,民族自尊心非常强。而且民粹主义当时是一个世界范围的潮流,从德国到斯拉夫地区,然后到日本、印度一路传过来,二战以前是所有我们现在叫“第三世界”国家的一个共同焦虑。中国在这个焦虑里面恐怕是最极端的,是反对自己传统最极端的一个国家。但是照林毓生那个说法,他们还是儒生人格在面对这些大历史。
许子东:鲁迅发现最重要的是改造国民性,到今天为止还是这样。思想、教育、意识形态变成了改变国家的动力,这其实不是康德的传统,不是卢梭的传统,不是任何西方传统。
陈丹青:更不是英国的传统。
许子东:不是他们的民主、科学、德先生、赛先生,恰恰是我们儒家一贯的传统。而当时出现的代表人物口号又是反儒家的,这就非常有意思。叔本华讲过一句话,历史以不同面目出现,但背后总有不变的东西,你要是看不到这个不变的东西,那你对它任何一个变化的形式也都认识不清楚。要说回到“五四”现场,我们有个同行前些年做了努力——北大中文系的陈平原教授,带着他的学生,找足了资料,从北大的西斋饭厅出发,按照当时五月一号发生什么事,二号发生什么事,三号发生什么事,怎么走出校园,怎么去游行,实地一路体验,北京电视台还跟着拍。这一路上学生就问了很多问题,说当时陈独秀被抓是怎么个态度?现在的老师,说实话,上个(电视)节目都哆哆嗦嗦的,对不对?还有经过(天安门)广场时,正好开“两会”,警察就把他们拦下来,说这帮人干什么呢?然后出示党委证明啊,说我们是——
第二部分 第18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6)
陈丹青:怀旧之旅,哈哈哈。
许子东:总算放行。他们也体会到当初军警是怎么个气氛,然后又到了东交民巷,到了赵家楼,谁点火的——
陈丹青:谁翻墙的。(笑)
许子东:当时的总指挥是傅斯年,后来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我们认为是自由派知识分子,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可他当时是学生总指挥。最叫大家惊讶的是,这一路考察回来以后,他们听新闻,说我们今天有什么钓鱼岛问题,还在跟日本争这些地方……这个东西没有变过啊!
青年崇拜与百年幼稚病
窦文涛: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