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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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具有世界普遍性的常规通道,实际上是东
方式的亚细亚形态。张光直教授研究了中国文明同中美洲玛雅文明的相似性,认
为它们是同一祖先的後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他认为,亚洲,非洲和
美洲的古老文明都具有类似的普遍性。因此,并不是中国文明多么特殊和奇怪。
它的漫长,恰恰是整个古老世界的最后挣扎。亚细亚遇到的挑战,是欧洲对全人
类的挑战。
也正因为如此,文明的古老反而让中国人心理上的传统负担格外沉重。当黄
河文明也像埃及和印度一样,终于衰落下来的时候,中华民族的心灵就特别悲凉
和痛苦。
一个曾经使马可波罗惊叹不已的东方大国,一个让欧洲君主惊恐地虚构出“
黄祸论”的庞大民族,也曾经令盖世无双的拿破仑警告西方不要去惊醒的一头睡
狮,为什么会在近代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呢?为什么我们终于摆脱了亡国灭种的
危机之后,忽然又觉得自己是非常强大的呢?
在我们的民族感情上,总有这样一个误区:似乎近百年的耻辱,只是一种光
荣历史的断裂。自从一八四零年以来,总有人用古代的荣耀和伟大,来掩饰近代
的贫穷和落后。
在近百年的现实痛苦中,好像总需要有一副古老而悠久的安魂剂聊以自慰。
从每一次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中,似乎从能获得一次安慰。
然而,文明毕竟衰落了。
历史的富足,文明的悠久,毕竟都是昨天的故事。
我们的考古发现再丰富,文物古迹再精美,文明的源头再延伸,难道不都意
味著祖先对于後代的嘲笑吗?难道不是让我们今天的遗憾,懊悔和惭愧更沉重吗?
据说,有一位汽车制造厂的厂长,那天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一辆一辆地数长安
街上的车流。当他数到第一百辆时,只数到三辆国产车,其余九十七辆都是进口
的。
这件事,使人可以联想起一八四零年林则徐在虎门焚烧鸦片的浓烟,也可以
联想起三十年代抵制日货的风潮。
然而,历史和现实就是这样不客气地嘲笑我们。
我们的骄傲和我们的悲哀,常常就是一码事。
(张明敏身著龙纹长袍唱〃龙的传人〃。)
哪个中国人不熟悉这支歌呢?
你从这歌声里听得出有一种深深的叹息吗?
叹息又有什么用呢?
(九龙壁,喷火的龙舟。龙盘大石柱。龙年邮票。)
这可敬又可怕的古老偶像,曾经凝聚了我们祖先的多少恶梦?难道我们还要
用它来凝聚我们今天的悲凉和怀旧之情吗?
龙的崇拜,似乎可以证明,我们民族的心灵,还深深地眷恋著黄河孕育的那
种古老文化的氛围,还迟迟地停留在祖先的历史阴影之中。这颗心灵如同活在梦
里。今天,确实是到了彻底唤醒它的时候了。
我们也许不必计较人家要来漂我们的黄河。江河漂流无非是一项体育运动,
用玩儿命的办法去同人家赌这口气,似乎也不是有力量的表现。有朝一日,我们
终于能够找回体育运动的本来意义,该去漂漂他们的密西西比河,那将是一种潇
洒的娱乐。
我们也不必为输一场球,丢几个冠军而捶胸顿足。奥运会的金牌并不等于证
明我们是强国。我们的千年帝国之梦,早在康熙大帝那会儿就做完了。如今最要
紧的是,再也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文明衰落了,我们也不必哀伤。世界上曾经有过的大河流域文明,无一例外
都衰落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计算过,人类历史上一共出现过二十一种文明,
其中十四个已经绝迹,六个正在衰朽,只有古希腊文明转化成了工业文明,浪潮
席卷全世界。我们应该勇敢地正视历史。几千年来,黄河文明受到多少次伴随著
征服的外来冲击,但它始终没有殒落。我们曾经很欣赏这种强大的文明同化力量。
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尽管外来冲击不曾伴随著大炮和铁蹄,我们的古老
文明却再也低档不住了。
它已经衰老了。
它需要补充新的文明因子。
龙的传人呵,黄河能给予我们的,早就给了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祖先已经创
造了文明,黄河无疑不能再孕育一次。我们需要创造的,是崭新的文明。它不可
能再从黄河里流淌出来。旧文明的沉渣已经像淤积在黄河河糟里的泥沙一样,积
淀在我们民族的血管里。它需要一场大洪峰的的冲刷,而这场大洪峰已经来到。
它就是工业文明。它在召唤我们。
第二集:命运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在首都机场握住了周恩来的手。自从
新中国诞生以来,这是中国第一次同西方握手。七年后,邓小平访问美国。这也
是三十多年来中国第一次真正走进西方。
迈出这一步对中国来说,是多么艰难呵。远的不说,就在文革中,四人帮不
是还吆喝过〃买船就是卖国主义〃吗?当我们终于向全世界宣布对外开放,骤然推
开国门的时候,我们对这个星球是何等陌生。难道忘了,就在那些彩电,冰箱和
高级轿车强烈吸引我们的同时,我们不是曾经对牛仔裤,披肩发和迪斯科等
等,反而很看不习惯吗?
一个封闭太久的国家,一个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央大国的民族,要让它打开国
门,走向世界,是需要经过无数灾难和耻辱才能领悟到的。这既是一种痛苦的选
择,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这种选择,归根究底,乃是一种历史的命运。我们今
天回首历史,就会发现,那曾经主宰过我们祖先的命运,正逼得我们必须如此选
择。
人类崇拜太阳。
有人说,太阳送给地球的第一份珍贵的礼物,应当是土壤。
若干万年前,当地球上的冰川消融后,南行的风,卷起冰积物中的黄色粉土
,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地球中纬度的表面。
这茫茫一片黄色丰厚的土地,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老家。
面对这片支离破碎的高原,的确难以想像,远古那充满魅力的声势浩大的黄
帝族的传说,竟然就发生在这漫天遍野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
研究古文化的学者们提出过一种说法,黄帝的帝字,可能是土地的地字,黄
帝就是黄色的土地,也就是中国人常爱谈的那个“皇天後土”的後土,意思是地
母。
由此看来,黄帝被尊为中华民族的祖宗,乃是黄土地的化身。是的,你看那
黄土高原上的中国人,生于黄土,长于黄土,身上沾濡的也是黄土。吃的是黄米,
黄豆,住的是黄土山下挖的窑洞,喝的是黄泥汤的水。古时候的人,位至九五之
尊,当了皇帝,就要穿黄袍,走黄道,住的是黄色玻璃瓦大殿。死了以后呢?统
统都赴黄泉。
因此,世界上其他民族对土地的崇拜,都不及我们的祖先那样虔诚,那样隆
重而深刻地把它烙印在自己的文化和心理之中。
(北京先农坛斑驳残碎的坛基)
天子和大臣们,每年都要来这里举行〃亲耕〃。皇帝右手扶著漆金的雕龙犁,
左手执鞭,在两名老者的搀扶下,在这象征土地的祭坛上步行三次,就算完成了
〃亲耕〃。于是五谷丰收,指日可待。
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是面朝黄土,背向青天,土里刨食。土地是命根子,是
传家之宝,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几千年的文化,都凝聚在这黄土里。于是,它就显得很神秘,仿佛包裹著中
国人的心魂。
(演播室。作家谈黄河。)
张炜(山东作家):黄河流了好多年,它把好多秘密都渗透在两岸的泥土中。
有两个老头儿,十几岁时流浪到东北去,到了七八十岁的时候,几经周折回到了
自己出生的地方。这是个离黄河入海口二十多里的村庄。回去的时候,每个人从
地里包了一包土走。走的前一天晚上,两个老人搂抱著;在坑上滚动著~哭了一夜。
我一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这包泥土里边有什么东西?哲学家好像琢磨得更透一
些。
黑格尔曾经说过: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地上,把
他们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但是大海却挟著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
圈子。这种超越土地限制,度过大海的活动,是亚细亚洲各国所没有的。
今天的中国青年,也许会责怪我们的祖先:你们为什么那么眷恋大陆,始终
能超越土地的限制走向大海呢?
这就是历史的命运。
至迟在大约八千年前,农耕文化在黄河岸边就诞生了。从四处狩猎到固定在
某一片土地上,文明所迈出的关键的一步,据说是从一只采集种子的妇女的手开
始的。
摆脱野蛮人的第一个代价,就是被牢牢地栓在土地上,难道我们的祖先能不
这样选择吗?
更不可选择的是,黄河中下游这块文明的摇篮地,偏偏又处在一种很独特的
地理环境中。(演播室。学者谈中国地理环境特徵。)
冯天瑜(湖北大学历史系教授):黄河中下游作为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带,它的
北边是比较难以逾越的蒙古戈壁,西北是万里黄沙,形成交通障壁。西南是世界
上最高大最险峻的青藏高原。东边面临地球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它的浩瀚无
际跟地中海的情形不一样,对古人来说也是难以征服的,这么看来,地理环境对
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华文化形成了一种隔绝机制,造成了一种内向的,求稳定
的文化类型。
因此,中国人既不像欧洲民族那样生活在地中海周围,也不像美国人那样住
在两个大洋之间。命运就给中国人安排了这样一种生存空间。
几千年来,肥沃的中原地区始终面对著北方那个广袤纵深的蒙古高原,这种
平原与高原的直接对峙,在欧洲是不存在的,它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历史关系:处
于迁徙无定状态中的高原游牧民族,始终把平原大河流域,作为他们争夺的一个
目标,经常像洪水一样从高原上横冲下来。整个中国古代史,几乎就是一部游牧
人同农耕人争夺生存空间的历史。
因此,直到封建社会末期,明清之际思想家王夫之还对华夏农业文明充满了
一种文化上的自豪。他不无鄙夷地嘲笑〃夷狄〃的游牧文化,还处在“逐水草,习
射猎,忘君臣,略婚宦,驰突无恒”的低级阶段,而在中原地区,则“有城廓之
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赋税之可纳,婚姻仕进之可荣”。在工业文明
出现以前,谁能否认这样的华夏农业文明的先进性呢?理所当然,中原人是必须
保护它不受游牧文化的侵扰的。
最好的保护手段,莫过于〃城廓〃。
在山西临潼姜寨出土的原始村落遗址,也许是最早的城廓雏形。你看,所有
的房门都朝向中心广场,村落只朝东方留著通路,这种布局,明显地突出了团结
向心的精神。
当我们再俯瞰北京城时,会惊讶地发现某种六千年的一致性。
后来,有了城墙。
到战国时期,这城墙又扩大到国境线上。
把现有的明长城再向外推进伍佰到一千华里,在阴山和贺兰山脉一线,就是
当年秦始皇命蒙恬修筑的长城,也就是传说中的孟姜女哭骂的那个长城。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浩大的工程,而指导这个工程的全部思想,早在数千年前
,已经由姜寨部落的首领发明了。
有了城防,对外可以抵挡游牧民族的劫掠,对内则产生一种凝聚力,把城内
的人民压向一个权力核心。因此,谁修了长城,谁好像就拥有了长城以内的土地,
山河与人民,长城也就成了他家的院墙。
然而,在爱琴海边,一个西方的千古一帝亚历山大,早已率领著他那所向披
靡的马其顿大军,远离自己的祖国,横扫了欧亚非各个古老帝国。仿佛同亚历山
大的东征前呼后应,秦始皇也开始了大规模抗击匈奴的战争。这位千古一帝,决
不像亚历山大那样四处游荡,而是按照东方帝王特有的思维习惯和想向力,修筑
了亚历山大做梦都想不到的万里长城。 秦始皇的这种伟大的想像力,仍然是一
种不能超越土地的想像力。
到了公元一零二年,追击匈奴直达中亚腹地的一位中国汉朝将军班超,为了
窥视罗马帝国的虚实,派出他的副将甘英西渡波斯湾。然而,甘英却被海浪吓退
了。
从亚历山大的东征,到班超的西渡,历史走过了将近四百年,由于高山和大
海的阻隔,东西两大帝国所代表的两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