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平凹[秦腔]-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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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进去了,我就坐在院墙外,我后悔自己显能给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让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将再也得不到了。就骂上善,石子在地上写上善名字,然后用脚踩。院子里一片笑声,我听见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墙外,就大声朗诵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诵得滚瓜烂熟的诗赞。
上善会来事,一嘟噜排骨就让四婶喜欢了,四婶说:“你要一只就给你一只!你和金莲不拆伴的,金莲呢?”四婶最希望的是金莲来,但金莲没来。上善说西街江茂的媳妇回来了,金莲他们要去抓人的。四婶说:“夏风结婚待客那次她没到,这一次她还是不来,金莲的神大,请不动的!”上善说:“这你错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给你解释的,只是不凑巧,江茂的媳妇偏偏回来了!”夏天智说:“江茂的媳妇?哎哎,谁在念啥的?”夏天智对秦腔敏感,他第一个听到我的朗诵了。院子里一时静下来,我故意又放高了声音,而且用普通话,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说:“是引生,他疯疯癫癫胡叫哩。”上善就对着墙外说:“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说什么普通话,把舌头放好着念!”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朗诵,我很得意,继续朗诵,但是乡里和村里的一些干部一溜带串地到夏天智家来了,我不愿意他们看见我在夏天智家院墙外朗诵,就走开了。
诗赞没有朗诵完,但白雪是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没有吭声,一转身去了厨房,帮起四婶做饭。四婶却说:“刚才上善的话你听到了?”白雪说:“咋?”四婶说:“是不是你娘家二婶的儿媳妇要超生呀?”白雪说:“听我娘说,是我江茂哥的媳妇又怀上了,逃避计划生育,逃到南山她娘家去了。”四婶说:“坏了,她回来了,金莲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说:“是不是?已经有两个女娃了,还要生,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再生一个咋着活得起?”四婶说:”农村人么,没个男娃咋行?你快去报个信,让你嫂子躲开。”白雪说:“我不去。”四婶说:“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去说,心里咋能过去?!”白雪就趁夏天智招呼乡里和村里来的客人的混乱间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然叫夏风,夏风说:“又有啥事了,五瓶酒还不够呀?”夏天智说:“我把你二伯忘了,他怎么也得来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骑上君亭的摩托去七里沟,一定得把他接回来!”
夏风去了夏天义家,路过中星他爹院门口,中星的爹正在门口倒中药渣子,就问:“荣叔又熬中药啦?”中星他爹说:“我难过得很。”夏风说:“荣叔一辈子都没精神过,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你没事的!”中星他爹说:“咋能没事呢?你给你爹出了书啦?”夏风说:“这你咋知道的?”中星他爹说:“我有啥不知道!你这儿子好,我让你中星哥把这院房子重修一修,但他不,他说他将来要给清风街的州河里造一座桥呀!”夏风说:“那好,那是大事哩,他得当了大官才行!”夏风心里反感了这位荣叔,原本也要请荣叔去他家喝酒,也就没再请。到了蝎子尾,夏天义家的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李三娃在院子里和夏天义正说话。夏风进去,两人倒不说了,夏风说:“二伯今日没去七里沟呀?”夏天义说:“没去哩。叫你去七里沟看看,你咋老是不去?”夏风说:“改日我肯定去的。”就说了他爹的那些秦腔脸谱要结集出书呀,省城来的编辑也要走呀,家里备了些酒,请二伯过去喝几盅。夏天义说:“哈,好事么,书厚不厚?”夏风说:“估计将来有二指厚吧。”夏天义说:“你爹给我说过,那么厚的书,将来我死了枕石头,你爹拿书做枕头了!”就对李三娃说:“就这样吧,吃亏占便宜都不是外人。你说你叔平日对你怎样?”李三娃说:“天义叔好是好,就是为河堤上的树扇过我耳光么,我这耳朵现在还有些聋。”夏天义笑道:“你狗日的还记仇呀?!”那一次把你没打死都是好的,我可给你说,你占我多少便宜都行,集体的事你少浅眼窝!”李三娃说:“这拖拉机可是我个人的,为了这拖拉机的欠款,这回我是卖了三斗麦哩。”夏天义说:“你也瞧瞧它都快是一堆烂铁了!”李三娃说:“车厢是破了些,可机器好得很,而你这桌子倒成了啥模样了么!”夏天义说:“你懂不懂,这是红木桌子,你在清风街谁家还见过这桌子?白家要不是大地主,甭说你,我也没见过的!这几十年了,合的缝你看得出来?你试试这分量,你试试!”李三娃把桌子搬起来,试了试,不吭声了,又蹴下身摇桌子腿,说:“有茶壶就得有茶碗的,光这一张桌子就能值一个手扶拖拉机?你这是一堆木头,手扶拖拉机可是一堆铁!”夏天义说:“狗日的三娃,你咋像你爹生前一样,过河渠沟子也夹水?你那点鬼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我磨来磨去就谋算那两把椅子呀?!”李三娃说:“你把羊都卖了还舍不得缰绳?!”二婶在堂屋说:“这椅子不给,贵贱不给,桌子没了,又拿椅子,这屋里还有啥值钱的货呀?”夏天义说:“你少插嘴!”对李三娃一挥手,说:“好了好了,都给了你!你把手扶拖拉机的摇把留下,桌子椅子天黑了来搬,我还得去夏风那儿喝酒呀!”李三娃说:“又喝酒呀,你们夏家日子都滋润,原先是雷庆家见天喝酒,现在又是天智叔家啦。”夏天义说:“你说啥,你狗日的是喝不起酒的人?你要是喝不起我请你喝酒,让你的钱在你家生儿子!”李三娃嘿嘿地笑。夏天义就对夏风说:“你先回去,我让三娃把手扶拖拉机推到院里了我就来。”夏风就回来了。
客都到了,白雪没闪面,夏天义还没有来。夏天智问白雪呢,四婶谎说到商店买酱油了,又问夏风:“你二伯呢?”君亭在屋里说:“二叔也来吗?”夏天智说:“来的。”君亭说:“那我就得走了。”夏天智说:“胡说!和你二叔闹啥气憋的?过会儿他来了,你要好好给他敬酒哩!”君亭说:“我没问题,只怕二叔给我难看。”夏天智说:“国共两党是死敌,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还握手哩!你和你二叔都是为了治村,只是方略不同罢了,闹着让外人笑话!他为大你为小,他就是唾在你脸上,你都要给他笑哩!”乡长就说:“君亭,老主任是不是自己去了七里沟?”君亭说:“他要做老愚公故意给我难堪的。”乡长说:“也难得他是为了集体,必要时你们得支持他么。”君亭说:“他往七里沟一去,村里人就议论了我的不是,我那金玉满堂和瞎瞎五个兄弟也都说是我把二叔逼到那里的,连我四叔都对我有意见。”夏天智说:“你当了支书是清风街的支书,也是夏家人的支书,该管的要管,该照顾的要照顾,你不要以为夏家是本家人就特别苛刻了给别人看!你二叔是一根筋脾性,你让他成了孤家寡人,可他又不是为了他自己,你就得尊重他,多行孝道,你三叔一死,你想孝顺也孝顺不上了。”君亭说:“我哪儿是苛刻了夏家人给别人看我的光明正大呀,我哪儿又把他逼成了孤家寡人?今天两委会的人差不多都在,我专制独断说一句话,既然二叔执意去七里沟,就让他把七里沟承包了,那蝇子不拉蛋的地方,村里不收一分一厘的承包费,也算给他个名分!”夏天智说:“这倒也行。”就又让夏风去叫夏天义。
夏天义还在家里,家里除了李三娃外,还有哑巴和庆玉。这一回是夏天义和庆玉吵架哩。夏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为啥原因,越劝挡父子吵得越凶。夏风就问李三娃这是怎么回事,李三娃说夏天义在七里沟拉石头拉土想要他的手扶拖拉机,他就提出用夏天义家的八仙桌换。夏天义同意了,可庆玉得到了消息却要来拉八仙桌。夏天义当然不让拉,说你们兄弟五个分房另住了,你凭啥拿这桌子?庆玉说老人总有百年之后的,到时候父母的遗产还不是五个儿子平分,他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桌子椅子,如果这桌子椅子不顶换手扶拖拉机,他可以让他爹继续用,如果他爹要顶换手扶拖拉机,那他现在就搬走桌子椅子。夏风对庆玉立即反感,把庆玉拉开,要他不得和二伯红脖子涨脸地吵,吵什么来呀!?庆玉说:“夏风你在外边见的世面多,这桌子怎么能顶换呢?酒楼上住的马大中是来这儿见过这桌子的,他给我说这桌子是老古董,在省城值二万三万哩。”夏天义一听,说:“噢,我说你要桌子的,你是黑了心么!”庆玉说:“我说过了,以后我啥都不分的。我是不是你的一个儿子?”夏天义说:“我还没死哩,你分啥呀?!”庆玉说:“现在不分也行,但不能就好过了李三娃。”夏天义说:“那你给我买手扶拖拉机?”庆玉说:“修七里沟值得你变卖家产?去散散心也就是了。凭你能修了七里沟!你咋修呀,修十年还是八年,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夏天义说:“咋,咒我死呀?我就是明日死了,我今日还要修!三娃,你现在就把桌子搬走!”李三娃过去搬,庆玉压住不放,干脆坐在桌子上。夏天义说:“你下来不下来?”拉住庆玉胳膊往下拽。庆玉手一甩,夏天义闪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哑巴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夏天义跌坐在地,冲过去把庆玉从桌上掀翻了。庆玉说:“你碎熊想咋?”哑巴哇哇地叫,庆玉扇哑巴一耳光,哑巴拦腰把庆玉抱起来了往地上墩,像墩粮食袋,墩了三下,庆玉的眼镜掉了下来。庆玉没有了眼镜,就是瞎子,他在地上摸,哑巴把眼镜又踢开。夏天义也不劝哑巴,说:“三娃,让你把桌子搬走,你瓷啦?!”李三娃就先把椅子扛起来。庆玉在地上站不起来,骂:“三娃,你敢把桌子椅子搬走,我就敢把你的娃娃撂到井里!”李三娃一听,扔下椅子到了院外,把手扶拖拉机发动了,恨恨地开着走了。夏天义在院子里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脸,骂道:“我丢人呀,丢了先人呀,我看我死不在七里沟,死不在崖上、绳上,我就死在你庆玉手里呀!”夏风忙推了庆玉快走,庆玉不走,哑巴拽起他一条腿往院门外拉,像拉一条狗,一拉出去,转身回来把院门关了。连夏风也关在了门外。
夏风叫门,叫不开。二婶已经起了哭声。夏风才跑回自家,把情况说给了在家等着喝酒的人。夏天智当下和君亭上善赶到蝎子尾。夏天智隔着门缝喊:“二哥,二哥,你把门打开么!”院子里没声息,哭着的二婶也止了声。上善说:“你就说乡上书记乡长说事来了。”夏天智又喊:“二哥,二哥,乡上的书记和乡长来给你说个事的。”院子里还是没反应。君亭说:“让我喊!”上善说:“你喊更不开门的。”夏风说:“叫哑巴,哑巴在院子里。”夏天智就喊哑巴,从门缝看,哑巴已经从堂屋出来了,就立在院中,偏不开门,气得夏天智咚咚地敲,二婶才出来把门开了,说声:“天智!”就哭了。
众人进了堂屋,夏天义直戳戳坐在小条凳上,眼睛闭着,鼻孔张得很大。夏天智说:“有啥大不了的事,生这么大的气?!”一句未了,夏天义突然跳起来,从门后抄起了一把斧头,哐哐地就在院子里的桌子上砍起来,立时一条桌腿便砍断了。众人登时愣了,缓过神忙去夺斧头,夏天智却说:“砍得好!要这桌子干啥?”夏天义越发像头狮子,又是十上八下地砍,桌子成了一堆木板,然后咣地把斧头撂了,说:“这是我的桌子,我怎么砍就怎么砍!”众人都呆了像木鸡,二婶号啕大哭。夏天义吼道:“你哭啥呀,咱生下冤孽了有啥哭的?!”脸黑得像锅底,却说:“来了,坐。”取了他的黑卷烟一一给大家散,也给了君亭一根。都不知道该说些啥,君亭倒说:“二叔,你这可是很长日子没给我散过烟啦!”夏天义说:“你不见我,我给鬼散去?”上善赶紧打圆场,说:“哈,这下没事了,哑巴哑巴,你没眼色,还不把这些木片子拿开,给你爷搬凳子呀!”哑巴把砍下的木片拾开了,端了凳子给夏天义。夏天义没坐,让乡书记坐了,又拿了另一个凳子让乡长坐。君亭忙搬了那把红木椅子给了夏天义。上善说:“今日天智叔摆了酒席,为的就是要给你和君亭喝化解酒的,这酒还没喝,隔阂就解决了。我知道了,天义叔不到天智叔家是个阴谋,故意要让君亭亲自上门的。”夏天义说:“我和君亭有啥隔阂?为了集体的事,吵是吵嚷是嚷,心里没仇没恨的,我恨的就是我养了个狼,咱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