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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作者:贾平凹[秦腔]-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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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把鸡杀了给人送!”他真烧包!我说:“我不会杀!”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肚子又不对劲了,提了裤子往厕所里跑。我趁机翻看他的纸本本,这纸本本平日是不准人看的,原来歪歪扭扭地记着他给人看风水、掐日子、占卜算卦的事。翻到新写的那一页,写着“占自己病”,然后是各种符号的卦象,我看不懂。下面却有一段解语:“体用虽好,但爻辞瞎得很,有阴阳两派俱伤之意。后跑前十天一天三次,这几天一晌两次,病是不是还要转重?消息卦还好,代表九月。利君子不利小人。我自负可以算君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平日代表神灵行事的,只说他把生死离别看得淡,没想自己对自己的病这样惊慌?!又往前翻了一页,上面写着“三日内有大收入乎”,解语是:“初:体生用,没大收入。中:巽克体,没大收入。末:体生用,无有。看来所来人均平平,无大收入,还要出去些符。”而在旁边又竖着写了一行:“大验!三日内只有四色礼二件,三元钱。”我笑了一声,院门口咚咚地有了响动,中星就把五个脸谱马勺抱进来了。
  中星拿了夏天智五个马勺,他爹非常不满意,说夏天智家好东西多得很,你要这些马勺干啥呀,用又不能用,还落人情。中星却不迭声地夸这马勺好,说他是团长了,凡是有关秦腔的东西他都要热爱哩,振兴秦腔,四叔是个难得的典型,下乡巡回演出时他就带上马勺,走到哪儿就宣传到哪儿。鬼知道我在这时候又想出了个好主意来,我说:“你还可以把他家的马勺全弄出来办个展览么!”中星听了,就看着我,说:“你行呀,引生,你脑瓜子恁灵呢?”我说:“爹娘给的么!”他爹说:“灵个屁!灵人不顶重发,瞧你这头发粗得像猪鬃!”中星手又理了一下头顶上的那绺头发,说:“哥给你发根好纸烟!你这点子绝,巡回演出时,就在各地办展览,把四叔也请上,现身说法!”他爹说:“他肯定不去!”中星说:“这说不定,他好秦腔哩。”他爹说:“他就是肯去,你能伺候得了?他穷讲究,这我知道,睡觉冬夏枕头要高,要凉席枕套,吵闹了又睡不着。吃饭得坐桌子,得四个碟子,即便吃一碗捞面,面要多宽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毕要喝汤,喝二锅面汤。你四婶伺候了他一辈子还伺候不到向上,你咋待他?”我说:“他不去了最好,我去!”中星说:“你能去?”我说:“你要出力,我有力气,心细我比谁都心细。你给我吃啥都行,我不弹嫌。睡觉么,给我个草铺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钱!”中星是真兴奋了,就拧身要去夏天智家说这件事。他爹说:“你急啥呀,吃了晚饭再去么!”但中星还是出了门。我赶紧跑出来,叮咛他和夏天智商谈时,千千万万不要说我去负责展览的事。中星说:“那为啥?”我说:“你想事办成,就不要提说我,你提说我了事情就砸了!”
  返回来,他爹说:“当团长不容易呀,他营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说:“那你说谁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说:“你吃点心呀不?”我说:“你收的四色礼多,吃哩!”他领我进了堂屋,开了板式立柜,柜里放着一包一包礼品,一个盒子里放着咬过一口的一个点心,给了我,他三个指头捏了一撮点心皮渣放在口里,说:“好吃吧!”
  这一夜,我在得意着,夏天智也在得意着,我们都没有睡好。天亮起来,我去送中星带着两大麻袋的脸谱马勺坐班车去县城,他告诉我一旦开始巡回下乡,就会立即通知我。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鱼。人一高兴,这胃口也好,但我没去三踅管着的鱼塘去买鱼,凭我现在的运气,我相信能到河里捉到鱼。河边的堤坝头有一潭深水,石头缝里常常有鲶,那种长胡子的鲶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进去一会儿,一条鲶就抓了出来。提着鱼走上街,迎面的陈星走着唱流行歌:“这就是爱哎,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哎,糊里又糊涂。”我在心里说:我能说清楚,我不给你狗东西说!就看着他,提着鱼晃。他立即不唱了,说:“鱼?!”我说:“嘴馋了,跟我到书正媳妇的店里清蒸去!”
  但是,夏天智清早起来却害了病,头炸着炸着地疼。四婶说:“你不是精神头儿好么,人家拿走了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觉么?!”却叫喊夏雨去地里拔些葱,要给夏天智熬些发汗的汤。夏天智嫌麻烦,就到赵宏声的药铺里买西药片儿。出来在巷头碰着夏天礼和李生民的老婆说话,看见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里慌张就走了。夏天智说:“三哥吃了?”夏天礼说:“吃了。”又说,“书正家的饭店里新卖油条豆浆哩,你没让夏雨去买些?”夏天智说:“我才不去那店里,瞧瞧他们家,大白天尿桶都在屋里放着,她能卖出什么干净吃喝?”夏天礼说:“你赶西山湾集呀不?”夏天智说:“没啥要买的,那么远的路!”夏天礼说:“几时咱这儿把市场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夏天智说:“这几天我没去,不知楼房地基起来了没?”夏天礼说:“还没吧。庆满两头调人的,这边要给庆玉盖,那边要修楼。”夏天智说:“噢。”抬头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涡云。今日又是个红天。
  夏天智和夏天礼厮跟着出了巷子,夏天礼撇着八字脚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来,碰着梅花,说:“你是没有钱还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说:“啥事吗,四叔说这话!”夏天智说:“你爹去赶集呀,脚上穿的难受不难受,后跟一半快磨出洞了!”梅花说:“我爹那八字脚,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说:“你一次买三双五双放在那儿,看它能拐个啥样?!”我是把鱼让店里剖着清蒸,就和陈星蹴在店门口喝豆浆,看见夏天智一路走来都有人问候,他也不停地点头,我便对狗剩的连疮腿儿子说:“你想不想喝豆浆?”那小儿一直看着我,喉儿骨上下动了半天。连疮腿说:“想么。”我就叭地打了他个耳光,他要过来打我,我说:“你哭,你哭么。”连疮腿便呜呜地哭。夏天智果然走过来,说:“娃你哭啥的?”我说:“他想喝豆浆又没钱,他说先记个账,书正媳妇说你碎熊以为你是谁呀,是乡政府干部?把娃骂哭了。”书正媳妇听我这么说,还没回过神来,夏天智说:“一碗豆浆值得骂人?给娃盛一碗,再给两根油条!”他把一元钱扔在案板上。书正媳妇说:“四叔,给你来一碗!”夏天智说:“我不吃。你也把油条拿竹网子盖上么,苍蝇轰轰成啥啦?”书正媳妇说:“四叔,那是饭苍蝇,没事的!”
  这时候,斜对面的巷口立了一群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阵鞭炮。鞭炮一响,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须有个交待。在三角地修建市场,地的北头有一棵苦楝树,本该砍掉这棵苦楝树就是了,但君亭说砍掉苦楝树可惜,让连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后院。结果刨树根就刨出了两块大石头,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先是人们觉得奇怪,觉得奇怪却也没认作是多贵重,庆满拿了䌷头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块石人的肩敲下一块,偏偏李三娃的娘来工地上看热闹,说:“这不是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土地婆吗?”她这一说,人们再看那石像,石像头戴方巾帽,身穿着长袍,长面扁鼻,眼球突出没凿眼仁,满脸都是深刻的皱纹,年纪大些的都说是土地公和土地婆。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虽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进土地庙去。清风街自我爷的爷手里,就有一寺一庙。寺是大清寺,庙是土地庙。土地庙在中街北巷口,我记事起庙就磨坊那么大,庙里空着,庙门前有两棵松树,我们常在树下捡松籽嗑。后来两边的门面房盖得连了起来,把土地庙夹在中间,堆放着谁家盖房苫院剩下的破砖烂瓦,松树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里会议室的桌面,庙门也没了,门框里织了一张蛛丝网,中间趴着一只大肚子蜘蛛。我在书正媳妇的店里喝豆浆,正是一群人打扫了土地庙,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里边。对于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将土地公土地婆安放进土地庙,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清风街发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端着碗过去蹴在庙前的台阶上看别人放鞭炮,对石像没兴趣,对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他提着鞭炮转圈圈,鞭炮还有一大截就紧张得丢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飞到我面前,我没惊慌,连身也不起,筷子在空里一夹,轻而易举便夹住了,让它在我面前开花。夏天智走过来,人全给他让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说:“神归其位,神归其位啊!”人群里立即有七张嘴八条舌争着要给他说,说怎样在三角地北头的苦楝树下挖出来的,为什么他会埋在了那里呢,是街道扩建时移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为什么埋在那里了上边长着棵苦楝树?他们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觉得是个谜。但是,他们说,不管怎样,修建市场而土地公土地婆显出这绝对是一种好兆头,预示着市场会一定成功,而庆幸着没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里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干啥都不成的!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就不服了,我说:“哼!”气管炎张八哥说:“你说啥?”我说:“说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里的!”我这一说,大家倒都不吱声了。夏天智就说:“谁在说这话??!”刚才合起来的人群又闪开来,夏天智就站在五米远的地方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脸长,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雾,那是他的话一颗一颗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起的土雾。站在我身后的书正媳妇立即夺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头,说:“你这个疯子!”我说:“我说疯话啦,四叔!”夏天智却高声地说:“你不是疯子,你说的不是疯话,你是没原则!我告诉你,君亭还没懂事的时候这石像就丢了!”我灰不沓沓地坐在台阶上,许多人在看我的笑话,我对书正媳妇发了火,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头上打啥的?再来一碗豆浆,听见了没有,再来一碗!”
  夏天智后来是到了大清堂,赵宏声在里面正写对联,猛抬头见夏天智脸色黑青,才要问话,夏天智说:“让我洗个脸!”赵宏声忙在脸盆倒了水,夏天智把脸洗了,脸上亮堂多了,说:“狗日的引生,水不混他往混里搅哩!”赵宏声说:“引生气着你了?”夏天智说:“他这一气,我头倒疼得轻了!你干啥哩,当郎中的没见过你看药书,就只会写对联!”赵宏声就说:“以我的本事呀,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应该去大学当教授,可就是没夏风的那个命,只好当郎中吃饭了。唉,世上只有读书好,人间惟独吃饭难啊!”夏天智说:“瞧你这贫嘴,教授硬让这嘴贫成个郎中了!谁家又给儿子结婚呀?怎么没听说!”赵宏声说:“谁家红白事能不提前请你?这是给土地庙写的。”夏天智近去看了,上联是“这一街许多笑话”,下联是“我二老全不做声”。夏天智说:“写得好。可清风街的土地公土地婆不做声了,总得有人说话呀!”赵宏声一拍掌,说:“有横额了!”立马写了:“全靠夏家。”夏天智说:“你对夏家有意见啦?”赵宏声说:“对谁家有意见对夏家没意见,对夏家有意见对四叔没意见!”夏天智就笑了,说:“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有的人对你好,但他没趣,你就是不愿和他多呆,有的人明明来损你,但他有趣,你就是爱惦记他么!”赵宏声说:“四叔不是在骂我吧?”乐哉哉地给夏天智沏了茶。
  夏天智先喝了一包清热止痛散,额头微微有了汗,才慢慢品茶,问起赵宏声一共能写多少对联,赵宏声扳起指头数,数出二百条,别的就记不起来了。夏天智建议写了这么多,怎不让夏风帮着联系省上的出版社出一本书,赵宏声说:“咦,夏风出书,影响得你也知道要出书?我是农民,谁给我出书?”夏天智说:“夏风说能卖的书出版社会给稿费的,你这号书肯定有人买,不像我的书。”赵宏声说:“你也出书?”夏天智说:“我那些秦腔脸谱,剧团里人老鼓动着出一本书,可我那书只有研究秦腔的人买,那就得自己出钱。”赵宏声说:“出多少钱对你来说算什么事?”夏天智说:“从古到今你见过哪个文人富了?世上是有富而不贵,有贵而不富,除非你是皇帝爷,富贵双全!我真的到出书那一天了,我可事先给你说好,你得借给我些钱哩。”赵宏声说:“少借可以,多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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