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第2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画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象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的放弃了,好象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第三部分结婚的事遥遥无期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双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着钟,说:〃好,走吧。〃她站起来穿大衣,临走,世钧又说:〃你那封信呢,带出去寄了吧?〃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世钧不理她,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就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是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拣到个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豫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的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第三部分红头阿三绿头苍蝇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话,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象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也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裳。〃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世钧道:〃待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好多了。〃曼桢向他脸上端详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么好象很担忧的样子。〃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象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著奇怪,像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象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厉到极点,简直好象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第三部分今天和叔惠是初见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象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丬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丝猴,出在峨嵋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神秘,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世钧笑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牠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牠,总拿菜喂牠。〃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