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雨-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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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当面清点提兜，果然抽出一份沉甸甸红包，这，你带走，其他的，我收下。小芹子不依，他更不依，大义凛然道，你不听话，我也不当娃子的爷爷了，咱俩各是各互不来哉。小芹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声泪俱下道，我跟您老人家磕头了。吴爷爷拉起不打自招的嫌疑人，不要这样，你磕十八个响头，我也不收你和小吴的血汗钱，不忍心哪！他老泪纵横，断然将红包装入她的黑包，说，我还没完全侦破你的秘密，如果有人侦破了的话，我再陪你上法庭充当辩护人，你打的都是绝好的擦边球，法律只能干瞪眼。听话，小芹子，你好好走。他推搡她出门，在心里为她默默祝福。
现在回想起来，她着实有点后怕。如果不是拿金娃子来祭刀，她是不会连下三城的。虽然她曾经用父母和山乡几千年积淀的道德规范，翻来覆去剖析她的堕落行径，而对于明目张胆地杀害三条活生生的命，却从不怀疑它的合理性，更无半点自责，只觉得比母亲杀鸡的理由还充足一百倍，他们太死得轻如鸿毛了。她是那么从容、镇静、自信。她剩余的勇气和愤怒，还可以重复一次，甚至比上次“做”得更漂亮更完美更利索。在这一时空中，她人性的灭绝，比金娃子、干妈和甄一龙还要来得彻底。
自她打出两个死亡约会电话后，一整套连环方案，还是在脑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细枝末节详尽周全，无可挑剔，甚至连上法庭出示的证据和辩护词都准备停当。“做”干妈得手后，信心倍增，治国如烹小鲜，报仇如吃热干面。可是进入盘龙山庄约定的房间后，她才发现，掉进了比想象中还要污秽的淫窟，全不是预先设想的死亡约会场景，只见他左拥右抱猥亵着两个先期抵达的赤身裸体小妓女。他说，今晚节目一比三。她的心凉了半截，看来得另寻杀机了，于是扭头退出。他喝令她回来。稍许付款赶走小妓女，只剩下他俩。
甄一龙要她完完整整讲述她与他在这半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要揭露他的丑恶行径，描绘他的贪色嘴脸，剥掉他的人皮，还他的畜生面目。再赏你五十万，臭婊子。小芹子早有思想准备，杀人不怕肉麻，就临场编排着讲述着。他追问、逼问、审问，窥隐癖本是人性的软弱一面，与官场的勾心斗角融会一起，使老甄得到最大满足。持续一小时之久，忽听轻轻的咔嚓一声，录音带用完了。小芹子惶恐不安，讲述戛然而止，不给公安留下足迹和手印想到了，为什么没有考虑录音的问题，她埋怨自己不老到。好在“做”了后还来得及处置。他说，我们再听一遍。听完重放，他转而歇斯底里骂她，把他能想起的最丑恶最龌龊的话，一股脑儿泼在小芹子头上。因为两个小妓女熄灭了他身上的欲火，如今只有对缪象山的妒火、怒火、恨火，何时得以安眠？何时熟睡给她提供割腕机会？她几乎失去了信心。
真没想到，甄一龙也属于经院学派或犬儒学派，热衷探讨研究展示最低俗不堪的学理。吹嘘自己是上上流境界，夸耀他坐怀不乱，能写出“酌情处理”的批示；说他见小芹子瑟瑟发抖的觳觫神态，就动了恻隐之心，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悟出君子爱色、爱情至上的终级真理，不也是君子坦荡荡地放了她！他才不像那个畜生贪色如命！高下、雅俗之分，不是一目了然吗？
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却被风刮得飘忽不定，总也舔不到烧烤物，直到如今还是一条生羊腿。她的意志临近崩溃。她问，那你为什么要揪住我不放呢？他坦诚而狰狞地说道，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你这样的破烂，就像地下的一块臭肉，我懒得去踢一脚的，但我一定要弄你，是形而上、性而上的哲学追求，你是缪象山的宝贝，在我这里，只配当我的一只邋遢的讨厌的舔脚的小母狗，实质意义就在这里。她完全理解了他的变态心理，再次确认了要“做”他的充足理由，没有了犹豫，排除了动摇。
舒展自如横尸大床之上，眯缝着眼，怡然自得唱道，上岗吧！小芹子灵机一动带着工具“上岗”了，甄一龙的官场失意和对缪象山的愤怒，在这样的服务中得到消解——突然，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好疼哟，你他妈的——那男人们用来剃须、女人们用来自杀割腕的刀片好锋利呀，手起刀落，哧地一声，完成了切割大坏蛋的手术。没错，割不成腕脉割精脉！一阵血腥恐怖掠过小芹子的全身，她被自己的果决行动吓得几乎晕厥过去，但又搅和着恶作剧的快感，为自己有这等黑色幽默的灵感，禁不住快活地笑出了声：嘻嘻，给你正厅级待遇！这叫什么呀？缪象山和甄一龙一定知道中国典籍的正统说法。她不晓得古书叫“去势”、“净身”，但她没“做”到位，本来是董事长兼总经理，现在等于免去一个职务，不能说大“势”已“去”；这么肮脏的东西，“做”到这一步，也只“净身”百分之五十。她做人做事总留有余地，才不像甄一龙做得那么绝，按刚才游刃有余的势头，将他彻底骟了，劁了，太容易了，虽同属坏蛋，可刀片之下不全完蛋，摘一儆一，以观后效，给他“保本”是最大恩德。老百姓的集资款，甄一龙什么时候许诺保本的呀！今天小芹子的善举，再一次验证了缪象山当着黎佳成和记者的面饱含感情说的名言：这么好的老百姓，这么好的市民，到世界上哪里去找呀，同志们！狗日的甄一龙此时此刻真该说一句，这么好的小芹子，到世界上哪里去找呀，同志们！不应只晓得叫痛。
第二十六部分：暮鸟投林她第一次杀人见血
她第一次杀人见血，出现医学上的血晕，短时间的神经错乱，引起胡思乱想。
当甄总明白发生了意想不到旷古奇事时，竟然捂住伤残处忍住剧烈疼痛仰天狂笑三声，不失大丈夫本色。阴森恐怖的狂笑，令小芹子牙巴骨直打颤，全身哆嗦不已。独丸孤悬的甄董事长兼总经理，既不为两亿元的民众集资感到难以承受之重，当然也就不会为失去一丸感到难以承受之轻，一面赞颂臭婊子是当今天下的真杀手，抓住了根本，杀到了要害，连呼干得好干得妙，一面大骂缪象山太卑鄙，派女杀手朝这部位动刀子，哎哟哎哟。呻吟中忙着寻衣收拾残局。她一气呵成，自认功德圆满，神经恢复正常，不忘以礼相待，用两个指头拈起裤头递他，说，我可以下岗了吗，正厅级！她戴上手套麻利处理善后，夺走高科技含量十足的精巧录放机，甄总，算小费送我做纪念了。你的那东西，收起，风干了包好，吊在甄家祖屋房顶大梁上。她捋了一把头发，擦了一把脸，进入走廊将门带上，以免甄总残余春光泄露。装着打手机模样从女服务员身边急匆匆走过，活像生意兴隆风风火火赶场的妓女，她招手的士当儿，把那只录音黑匣子用力扔向盘龙水库深处，气度不凡实现了胜利大逃亡。
她连夜搭火车向内蒙古驶去，与北方父亲做了交代立即赶回本市，保留下来的是事发前两天购买未用的火车票。甄一龙遭到起诉并跳楼自尽，是她未曾料到的。
为了与缪象山作最后了结，她试探性寻找渠道进入市政府机关与他见面。这天，她特意收敛艳光打扮朴素，浑然如市井家庭妇女，快下午五点钟光景走入信访接待室，向一中年妇女求助。她出示了缪象山与丫丫的合影，以及他题字的复印件，说孩子学费遇到困难，市长是对口帮扶联系人，已帮了五年，说有困难要亲自找他。信访干部啧啧称赞说，这是第六个了，他从来不声张，就是这作风！小芹子自我介绍是丫丫的小姨，市政府机关幼儿园的阿姨——董瑞琴。中年妇女端详半天，才恍然记起多年前她孩子上幼儿园时，就在董阿姨的班上，那还是个刚走出中专校门的小姑娘，如今一点也没有老，忍不住夸奖还像当年一样漂亮。她看了市长和丫丫的照片，把那题词的复印件，念了一遍又一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家当国，小康大康。市长随手写下的文字，总是意蕴深远，朗朗上口，那熟悉不过的笔迹，看似龙飞凤舞、潇洒自如，仔细考察不难看出布局在胸、构字严谨、章法得体的基本素养，绝无轻浮张狂的俗气。她是市长书法的业余崇拜者，我什么时候也给孩子向他讨一张墨宝！她自告奋勇说，我亲自跑一趟，一定破例为董阿姨安排。十多分钟后，已是下班时分，中年妇女兴冲冲回来，将照片、复印件归还小芹子，喜气洋洋将她引到缪市长办公室。
他惊愕得半晌无语。小芹子悠悠说道，甄一龙、干妈，都是我干的，没有留尾巴，他们咎由自取，与你毫无关系，与任何人没有关系。
她顺带提及黎佳成的集资款，请帮他解决。他说，我一定解决。
从此，他如同中学课本上讲的鲲鹏大鸟展翅飞翔扶摇直上前程万里，落入省城茂密的仕林。他是带病上岗的，是戴罪起飞的，能否立地成佛，就看他造化了。他曾说过，南方一个人，对着《资本论》忏悔；北方有个人，对着焦裕禄忏悔，但他们都是死到临头才忏悔。而他则不同。
她自己则留守在旧林子里度过漫长的岁月。
第二十七部分：清明时节排遣不散的精神折磨
董剃刀过世安葬后第一个清明节快到了，佳成打算去坟前烧纸祭拜，既是对祖先的怀念，永远不忘根本，也是他商店即将开张的不可或缺仪式，祈求好兆头，要敬畏鬼神，决不可马而虎之。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块郁积在心的疙瘩，惟有向老岳丈交代清楚一吐为快，才可解除排遣不散的精神折磨，实在担心阴曹地府里的倔老头不会轻易饶恕他，真要闹鬼，当是家无宁日。
佳成头天晚上作好一切准备，借了一架竹背篓，里面装满香烛、冥纸、鞭炮、烧酒以及酒杯、碗筷等等，为了保温，清早将熟肉、熏鱼、米饭等热腾腾食品装入保温饭盒，外面特意用棉絮包裹着。临出门时，瑞娟赶出来，往他背篓里塞进一副象棋和发黑的棋盘，泪汪汪说，他就离不得这个。佳成眼睛也发涩了。
搭上从市区开往县城的班车，半途请司机放他下车，又乘过路农民的手扶拖拉机走了一截小山道，再沿着弯曲小径爬上坟场。董剃刀的祖先都因娶了本地姑娘，过世后都入乡随俗统统埋葬在此，占满山上一块坡地。如今，兴了市场经济，再到乱葬岗谋取一块地盘，便要向村委会交纳国土费了。老剃刀默默躺在大片坟堆中安息，一抔黄土，新坟无语，丧幡零落，正随风飘摇。佳成站在坟前，不觉潸然泪下。他轻轻放下背篓，虔诚取出各种物件，一一摆放停当。首先点燃一挂鞭炮，寂静山谷中引起脆裂的回响，坟头插上三炷香，飘出袅袅烟圈儿，很快被山风吹散了。又烧了几大把冥钱纸，轻轻纸灰纷纷扬扬飘浮在空气中，仿佛失去了重量，缓缓下落一阵又随即轻扬而上，总也不能稳稳着地。多像他黎佳成的命运，更像不着天不着地的杨志刚、小芹子他们。
佳成跪在坟前，恭恭敬敬三叩首，喊了声，老爷子，我来看你了。代表瑞娟，还有丫丫，她母女俩想念你老人家，丫丫要上学为革命烈士扫墓，她妈要做饭照看她。说着说着已经是热泪绵绵了，越说越伤心，越想越伤心。他说，老爷子耶，你对我恩重如山，把瑞娟给了我，把钱给了我，可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没有保护好你，也没给瑞娟带来幸福生活，不配做你的女婿。他哭诉一阵歇一阵，山顶间吹来的冷风，把他的哭声带走了，把他的话语消融了。
哭够了，静静地盘腿打坐，屁股底下是一块大青石，他垫了一片棉絮。他摆上从家中带来的菜肴和酒具碗筷，先用双手捧着满满一杯酒，高举齐额再恭敬置于青石板上，那是给岳丈大人的。然后将另一杯端在手中，说，以往您在世时，我要谋生活。今日，麻将馆开不成了，我有空，跟你老人家好好喝几杯。说着便一饮而尽。他用手撕扯着熟腊肉、干鱼，抓起花生豆，边吃边喝边说话儿。姥姥你不用愁，我们锅里有的，就不缺她老人家碗里的，再说您留下的钱用不完，瑞娟又讲孝心。
呵，你说吴片长封麻将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