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雨-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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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暂不使用这手段，再努力寻找最不卑鄙的手段来解决。天无绝人之路，这个“天”就是政府就是有德性的好官员，有人走，就是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甄一龙这一方暂时走不通，猛然，坊间广为流传的市长电话和名记夏长青的动人故事，在他眼前一亮，闪出了一条光明大道。这一条路终于走通了。
这天，他接到了“市长电话”的电话，通知他下午去和市长面对面接谈。听人说过，星期五下午是“市长电话”例行接待日，平常由工作人员接听电话一一记录在案，经层层筛选挑出影响面广难度较大的事情，依先后秩序排队由代市长每周亲自接待五、六人，实实在在解决百姓生活中的难事、急事、大事，引起省内外媒体的关注，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他还听说过，这位父母官才不久提拔为代理市长，是精力充沛热情饱满思维敏捷效率极高的工作狂，又很是体恤民众疾苦，往往是专拣棘手的难题力排众议敢于碰硬，为民办好事办实事，有一长串为民排忧解难的故事，口碑甚佳。佳成曾经指派小芹子去找这位领导同志，他隐约记得哪年哪月哪日她被甄一龙请去吃饭，见到了并且还与他跳过舞，被小芹子拒绝了；这次他靠自己不懈的努力成功了。一个上午沉浸在喜悦中，理发、刮须、换衣、擦鞋，收拾得周周正正清清爽爽，这条街上放眼街头巷尾上溯几代人，有谁被市长接待过？尽管是代理市长。他的心热呼呼的，和这位从未谋面的市长已经贴得很近很近了，涌出哥们之间的情感，坦荡自如，阳光透明，不陌生，不拘谨，不设防，零距离接触，百分百信赖，就如往日听到了杨志刚的吆喝声，来喝一杯！黎佳成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会见，确与杨志刚有点关系。
那边，机关干部午休时，代理市长正在翻阅黎佳成的来访资料，取出了一个精巧的小包裹，那是杨志刚托他从法国带回的，并要转交黎佳成。画家说过，这包裹一点也不贵重，但我就是不想走国际邮路，一直特意等候着，总想拜托一位来法旅游的老乡带回，送到阔别多年的朋友手中，那感觉就不一样，好像经过我们同乡、您的手，就把我的思念全部传递给对方了，而且加重了分量；工业化的邮路方式，物化了人间的美好情感。就像我从不用电脑给亲友写信，坚持用手用笔在纸上涂鸦，那样表达的东西，就不是统一规格的文字和心绪。市长也被感染非常激动，他体验到了人世间至善至美的真情，他羡慕艺术家情感的细腻与真挚，他甚至嫉妒平民百姓间情感的富有与厚重，相形之下，他太贫穷，太寒酸，太可怜。官当大了，真情稀薄了，他对谁，还有这一份思念，还有这一份牵挂；同样，又还有谁，对他存有和流露出这份没有被物化被功利化的一缕真情。那太多的拥戴、恭维、赞赏、歌颂、奉献，都是湿漉漉、水淋淋的，随手一捏，如同嚼过一千遍的甘蔗渣，没有一丝甜味。无情，未必就是政治，寡情，未必就是官员，不爱人，不受人爱，政治官员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他在人道主义发源地的法兰西，接受了一次东方式的灵魂洗礼，那个流浪海外的中国画家和他的作品，充任了神甫。
第二十三部分：灵魂桑拿男人心灵世界
在神奇的法兰西，时而地面时而空中，十五天来走马观花蜻蜓点水，游历了巴黎、里昂、马赛等三座城市，留下了那儿的风土人情、历史遗迹、现代繁华交错叠印杂乱无章印象，就像画家手中的调色板，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看不出一副完整的图像。最后仔细辨认搜寻，法兰西刻在他脑子的深深印记，不是埃菲尔铁塔，不是凯旋门，竟是那副令他惊心动魄的油画。
那天下午，他随考察团的少数几个人，在里昂市郊一个风景区，观看亚裔法人举办的“东方画展”。悄无声息的展室里，人们轻轻移动脚步，静静观赏富有亚洲风情的绘画作品。突然他被一副油画所吸引，不觉一怔停了下来，腿脚仿佛被一种定力锁住，再也无法挪动了。那画中人为一全裸东方女子，只是被山风吹来的三两片飘过的树叶，不在意地遮掩了身体下部，中文名为《山之风神》。缪象山只陡然瞄上第一眼，那熟识的纤毫毕现的小芹子裸体身影，便活龙活现跃出画布，穿透时空迎面朝他走来。他有一阵昏眩，过后是血脉贲张，心跳加快，全是受到强烈视觉刺激后的本能反应。他惶惑不安凝视画中人，那分明是小芹子的原身，是她的相貌，她的骨架，她的肌肤，她的气质，她的神韵，她的灵魂。她，曾经是模特。他的心头一颤。
很快地，小芹子又回归到画布上，幻化成陌生的精灵般的飞天，幻化成超脱世俗的女神，与画家设置和描绘的背景融为一体。黄褐色的山冈，远处几乎折弯了腰的大树，翻滚的云层，虽然只是或隐或现的淡淡写意，却又显得那么浑厚、凝重、恢弘。画中女子，似乎是从遥远的时空深处飞来，是被山风吹拂、被浮云托举而来，或者就是她自身挟裹着狂飙似的风云，从原生态野性中奔来。她的眼神是那么安详、宁静、圣洁、善良，又是那么镇定、坚毅、果断，神圣不可亵渎，威严不可侵犯。
他被画面镇住了。画中女子从审美的客体，变成了他心中敬畏的神，烂熟于心的小芹子肉体，融会于宗教似的神灵意象中，不自觉提升了他解读画中女子的境界，顿然消融了他的动物野性，瓦解了他的原始冲动，似乎再也读不出淫的暗示欲的宣泄。那画中人，再也不是裸身的小芹子了，那是他的穷乡僻壤的无数个慈祥祖母、勤劳母亲的化身，是他血肉和灵魂的母源；那画中人，是他的千百万山村姐妹的聚合体，她们正奋力挣脱了亿万年高山巨脉的桎梏，从那荒蛮恐怖的凝固时空，飞向涌动着现代文明元素的新时空，充满了自信、神勇、欢愉、憧憬。忽然觉得，那画中的女子，正是中国贫瘠山村的圣女圣母，是女性和母性的宗教意象，正在召唤聚合他的业已飘散而去的灵魂碎片。
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虔诚的忏悔情感油然而生。倏忽间，那一群群涌向新时空的圣洁山女们，前赴后继重复着飞蛾扑火似的宿命，她们幻化成涂染现代文明的色素，装点都市繁华夜色的霓虹，构筑标志性高楼大厦的沙浆，她们和她们的兄弟们一道，只不过是现代化进程流水线上进口处的原料和出口的弃渣，尊严、青春、汗水、热血、生命统统化为了尘埃。他伫立着久久不愿离开，画中人和模特都已模糊不清，顿觉展室里腾起阵阵迷雾，氤氲弥漫中，又仿佛有几道耀眼的祥和霞光透射过来，沐浴着他，涤荡着他，好似进入人神莫辨的催眠状态中。于是他回到了懵懂的婴儿时代，回到高山峻岭中的乡村，时而投入到母亲的怀抱，跪倒在祖母的膝下，时而奔跑在梳着纠纠辫的山村女孩间嬉笑打闹。他的灵魂得到了一次洗浴。
这时，来自中国的旅法画家杨志刚走了过来，点头致意并引他到一间小房子里细细攀谈。异国遇故人，相谈甚亲切。他询问油画是否出售，画家直白告诉他这是展品并不销售。他说他格外喜爱画家的作品敬慕画家本人，在这种高雅的绘画面前，甚至萌发出一种朝圣的感觉，将他带回儿时在山村生活的回忆，并引发对时代变迁对山村几代女性命运的思考……他没有特意点出那幅油画《山之风神》，画家也不好细问客人对他每幅作品的评价。画家得到来自祖国而且是家乡同胞的赞扬，许久未有过的一股亲切暖流传遍全身，于是主动提出，在小屋子当场为市长作一幅速写相赠，作为异国他乡相见甚欢的永久纪念。随后，两人合影留念。是他们俩男人，共同完成了对小芹子的解构，一个是从灵魂，一个是对肉体；小芹子永远一分为二地活在两个毫不相干的男人心灵世界中。现在，缪象山为了拯救他自己的灵魂，已经将她化为了神灵临时供奉着。
是夜，画家特去旅馆拜会副市长。承蒙画家的情意，他也简要介绍了家乡十多年的巨大变化，以慰海外游子的思乡之心。画家拜托他带回一个小包裹，交给黎佳成、董瑞娟夫妇。他俩是孩提时代就摸爬滚打在一起的朋友。副市长说，我一定能打听到他们，亲自转交。回国后，只因工作太忙，专派秘书与佳成夫妇会面转交包裹，也未能联系上，小包裹还一直存放在他的公文柜中。
他在翻阅市长电话接待日的一堆资料中，看到了黎佳成的名字，划了钩，示意秘书尽早安排接待，并吩咐秘书取出那件包裹。
佳成走到街上已是傍晚，街灯亮了，小车闪着红灯奔驰如欢快的浩荡江流，他心里同样流淌着幸福的暖流。大官心里装着我们穷苦老百姓，我们心里也装进了他们，像缪象山这样有政策水平、关心百姓疾苦、那么有人情味的领导干部，还大有人在。
他心情特别开朗，心中装满了阳光，觉得无限光明。当一个人的心田洒满了阳光时，他的胸怀就变得无限广阔，能够包容一切，消解一切，即使是肮脏黑暗的东西，他也能像大海一样不动声色地将它包裹、吞没、化解。他沿着人行道荡悠着，欣赏那模模糊糊的美丽的夜景，想象中的无比美丽的夜景。因后天原因的盲人，总是用以往亲眼所见的残存记忆中的景象来装扮现实。他要明天煨汤、喝酒庆祝一番。他甚至想，即使办不成，有了这次给他带来极大愉快的上访经历，也值得庆祝了。人家这么贴心，真心，尽心，实在办不到，那又有么办法呢。
第二十三部分：灵魂桑拿半小时的经历加以剪接
他把这一个半小时的经历加以剪接，保留下认为最紧要的话语和场景。他是第四个来访者，也是今天最后一位。市长没有任何官场客套，直截了当说，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就来个灵魂开窍，开门见山谈问题。他竟也非常熟悉小老百姓的口头禅。谈到关键处，他叫秘书把甄一龙请到办公室，由甄一龙详细介绍处理的经过和依据。佳成看在市长面上，没有揭露甄一龙违反政策的事，那都是有名有姓的确凿无误的，假使揭露出来市长一认真，那就伤害了得利的人；再说，他来上访也是为了争取加入违反政策的行列中去，既然有那么多人从违反政策中得到好处，为什么又偏偏多了他一人呢！所以他一开始就按既定方针办，丢开政策讲困难，围绕家庭讲特色，他的残疾，瑞娟的织袜厂命运，做到以情感人。接着大讲丫丫学业之优秀品德之纯正，启发领导重温教育兴国的基本国策，唤起他们“再穷不能穷学校，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怜悯情怀，进而引出必然结论，别家的集资款可以不退，对这样品学双优孩子的家庭，如果因此而辍学，我们就是犯罪呀！他讲了，但无人响应无预期效果。接着第三讲，点出他的集资款有很大美金含量，并说美国幺爹正来信追查，我如何向美国劳动人民我的幺爹作交代？至今还不敢对他老人家说真情，还不是为了维护伟大祖国的国际影响。这一说，竟然赢得哄堂大笑。甄一龙说，某老总带十亿外逃，他美国还把他当宝贝，我们连人带款追都追不回来，他美国就不怕国际影响。黎佳成一时茫然不解，这与他说的国际影响有什么联系呀！记者夏长青对他咬耳朵：你这叫“挟洋以自重”，手法太古老，现在不时兴了。黎佳成没听明白，记者写了五个大字，瞎子看半天也还是不明不白，现在不时兴维护伟大祖国的国际影响了。
这三讲都没讲好，立马灵魂开窍，转而回归政策，着重阐述政策的普遍性原则与他的家庭特殊性相结合的问题：三个人三种情况，都符合第三条政策，孩子上高中，可以领一千元；夫妻双双下岗，一千元；主劳力是残疾人，也是一千，现在就是这么处理的，一共给了我家三千元，完全符合规定，但不合情理。因为三个人的困难，分开在三家是一个样，每家可领一千元，三个人的困难，都集中在一家，就比分散在三家的困难要大得多，也是三个一千元，就不对了。黎佳成怕领导同志听不明白，运用了他仅有的数学知识：三个正数相加，越加越大，三个负数相加，越加越负。他还是担心领导人不能领会他的思路，就再一次打比方：甲闹感冒，乙拉肚子，丙患牙疼病，都很难受；如果三种病都集中在甲的身上，那就受不了啦！我们家，就是那个甲。我提出来供领导参考，看我说的有没有可取之处。这一说，大家都蒙了，因为都听懂了，都认为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