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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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掏了名片递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说道:都是西京城里的名人嘛!孟云房说:什么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没个和我划拳的,新郎官咱们来几下!牛月清说: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还没结婚,什么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让大正代着,来敬敬市长。大正,你端起,放开喝,在我这儿随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这么没出息的,这阵倒没见你人了!柳月从卧室出来,已是换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妆,却羞羞答答的样子,说:你们喝么,我不会喝的。牛月清说: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孟云房说:我说柳月不见了,才是化妆,女为亲爱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过来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赶紧又跑到厨房去。孟云房说:柳月这就小家子气了!今日大正搬来这么多嫁妆。那日结婚,彩车来接,一街两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时候就要亲自来送帖子。你说说,要我们送些什么礼,不要都送成了一个样儿,你说还缺什么?柳月在厨房说:缺个银行。孟云房说: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只指望将来我和你夏姐要饭了,还得去求你的,这么说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说:谢谢各位厚爱,结婚那日,当然柳月亲自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给我们热闹热闹啊!我这里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说: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们喝的时间长了,你和孟云房喝吧。大正说:这孟老师喝的是饮料,他会灌醉了我的!洪江说:孟老师你们划拳,你输了我替你喝。孟云房就和大正划开来。这边一划着热闹,几个女人就坐着没事。先是汪希眼老婆去和柳月说话;后来夏捷去看嫁妆,洪江的小媳妇也去看了,一边用手摸、一边啧啧称赞,估摸着这些嫁妆的价钱儿。夏捷说:市长是有权有地位,论钱还真比不了你们做生意的人。瞧你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妇说:一千二的,这是名牌啊!夏捷说:吓,这么贵的!今日来的不是名字就是名画、名演、名吹,还有名穿!那你们真比市长强哩。小媳妇说:钱是比市长多,但市长家的钱含金量大哩!两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儿,叽叽喳喳论说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们到自己卧室,关了门说:你们笑话我了。他那么个人样儿,谁肯嫁了他,只有我这当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说:小妹子不要这么说,市长家是什么好条件,再说大正是不错的。柳月说:好姐姐,你是啥场面都见过的人,你说大正是不错吗?汪希眠老婆说:那对眉毛多浓的,人也老实。夏捷说:除了腿,身体蛮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妇也说:好。柳月却眼泪流下来,说:我听得懂你们的话,他只是个浓眉毛,老实人。腿都残了还谈身体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妆,晚不送嫁妆,偏偏今日来送!说着又流泪。几个女人又劝:图不了这头图那头的,再说,这也不是一般女孩儿能享得的福!就听见孟云房在客厅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来代他喝酒!柳月说:他是没脑子的,今日来作客,怎么就能喝得没个控制?孟老师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就是不出去。外边的就乱糟糟地嚷着还要大正喝。不一会儿,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烂泥一般的大正进来。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时候,大正的鞋脱下来,一只脚端端正正,一只脚却歪着,五个指头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盖了,还只在哭。
众人见柳月哭,以为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却也酒到八成,说大正没采,怎么喝这么一点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轻时喝酒是多疯的,曾和龚靖元一杯对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凉水一样的。一说到龚靖元,他又伤心起来,呼嗤呼嗤地哭。几个女人悄悄去说了柳月的话,大家都觉得没了意思。汪希眠就对阮知非说:你哭什么呀,你真会紧处加楔!天不早了,该回去了。你要哭,到我那儿放声哭去,别在这儿败兴。就对庄之蝶说;之蝶。我们要回去了,大正来可能还有话和你们说的。庄之蝶和牛月清还在留,众人皆说:客气什么!就一哄散去。庄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门口,末了对周敏说:宛儿是病了?周敏说:不要紧的,我让她改日来看你们。庄之蝶说:病了让她好好歇着。我听你给师母说她的病,就寻思可能是消化不好,这里有一瓶药,你带给她。就把一个封闭得很好的药盒儿给了周敏。
唐宛儿打开了药盒儿,药盒里是一只小小的药瓶,拧开瓶盖,瓶子里没有药,有一块揉皱了的纸,上边写着:保重。妇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满脸羞愧地从文联大院的那一个家门出来,妇人深深地感觉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只气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险,但气球一旦吹起来却无法遏止要往大着吹的欲望和兴奋。她无法不爱着庄之蝶,或许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爱着庄之蝶的时候愈会感到一种内疚和不安,正是这种内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见到牛月清,也已经不大去那个家里幽会。她也明白庄之蝶为什么数次问她他自己是不是坏人,虽然她对庄之蝶说过:你觉得太难了,咱们就只做朋友,不再干那事了吧。虽然她这样说是一种试探,虽然庄之蝶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两人每次见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觉里又干了那种事。但是,牛月清却狠心地把鹞子杀了,杀了又炖成肉汤让她和庄之蝶来吃,她对于那个家庭主妇的内疚之情一下子割断了。如果我伤害过你,那么你也伤害了我,一对一,我们谁也不欠着谁的了,我们如从未见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儿这么一 路想着,到家的时候,她便是一身轻松,甚至突然间变得勤快,打扫房子,洗涤衣物,在这个晚上她对着周敏说:你不快些来睡吗?周敏是在吹埙回来写那一本不署名的书。周敏说:来的,来的。就收拾稿纸,然后去温了水洗了下身,高高兴兴上到床来,她却呼儿呼儿已经瞌睡过去了。这一睡,她就连睡了三天没能起来。她是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梦,醒过来睡衣全然湿透,但她记不清梦里的情节,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单和寂寞,痛苦得像一 条在热炉上烤着的鱼。三天后,她摇摇晃晃起来,一个人从床边坐着又去沙发上坐。沙发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噜噜的叫声,踮着脚跑出来,倚在院中的梨树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云,那是云不是鸽子,泪水就潸然而下。在这么个同住着她和庄之蝶的城里,地上没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断了?!满院是些落叶,枝头上的还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袭来,蝉声渐软,昨日夜里的一场风,使丰丰盈盈的梨树就这般消瘦了!唐宛儿于是感觉自己的臀在减肥,腮在陷塌,这岁月这时光也一尽儿消瘦得只剩下这风的一声叹息,在拍打着那门上的竹帘儿了。当周敏下班回来,再要去城墙头上吹埙,她不让他去,她让他就在梨树下吹。她说她不反对吹埙了,她也喜欢了这埙的声音。周敏奇怪地看着她。说:我说过的。这埙声好听的,你总说难听,现在品出味儿来了?就幽幽地吹,一边吹着一边挤眉弄眼讨她的好。她歪在门槛上听,却突然有一个感觉来到心上,这感觉引她到城南门外的桥头,到桥头不远处的那一棵倒立着的人字形的树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觉,孟云房也曾经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纹说她是预感型的手。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有去他那里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树下期待。于是她站起来去化妆,去换衣服,去穿那一双高眼皮鞋。周敏问:你要出门,到哪儿去?唐宛儿说:我出去买卫生巾去,我来那个了。她说来那个了,她真的来那个了,她找了纸势在裤衩里,就匆匆走出门。周敏说:这么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儿说:城里有狼有豹子吗,我要你陪?你好生写那本书吧!唐宛儿穿过了马路,穿过了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来到了城南门外的石桥头上。但庄之蝶没有在那里。她等到夜里十二点了,庄之蝶也没有在那里出现。直到夜已深沉,桥头上再没有行人,她等来的只是下身流着月经的红水,而已在换纸的时候,弄得一 手的血。她突发了奇想,竟把那血涂得满掌,就按在了桥头栏杆上,按在了那棵树身上,按在了树桠中的石头上。石头上的那个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纹路。孟云房说过,每个人的手印就是每个人的生命图的,庄之蝶,你如果来这里了,你就能认得这是我的生命图,我已经在这里期待过你了!
第二十二章
唐宛儿一连几天去那棵树下,但庄之蝶依旧没有在那里出现。唐宛儿就猜想庄之蝶一定是处境艰难,身不由己,走不出来了!当庄之蝶终于在药盒里招来了消息,这妇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后,就铁了心发誓:我一定要见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后一次,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柳月的婚礼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准备着接待迎亲人来时的水酒饭菜,大正娘提说这太破费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过来;牛月清坚决不依,虽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但既然市长家也承认她是亲家。亲家出嫁妆已送了过来,外人不知细底的,还真的以为庄之蝶和牛月清给陪的,这已经是给了多大的体面了!酒当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鸡鸭鱼肉之类。准备好了,牛月清让柳月好好在家洗个澡,她又拖着酸疼的腿去了市长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体的细枝末节,唯恐有个差错,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家复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庄之蝶先是在厅室里听着浴室中的哗哗水响,想了很多事清,后来就默然回坐到书房,在那里拼命地吸烟。
突然。门被推开,柳月披着一件大红的睡袍过来了。柳月的头发还未干,用一块白色的小手帕在脑后拢着。洗过澡的面部光洁红润,眉毛却已画了,还有眼影,艳红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圆,如一颗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庄之蝶在心里说,尤其在热水澡后,在明日将要做新娘的这最后一个晚上。庄之蝶看着她笑了一下,垂了头却去吸烟,他是憋了一 口长气,纸烟上的红点迅速往下移动,长长的灰烬却平端着,没有掉下去。柳月说:庄老师,你又在发闷了?庄之蝶没有吭声,苦闷使他觉得说出来毫无价值和意义了。柳月说:我明日儿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后一次祝福吗?庄之蝶说:祝你幸福。柳月说:你真的认为我就幸福了?庄之蝶点点头,说:我认为是幸福的,你会得到幸福的。柳月却冷笑了:谢谢你,老师,这幸福也是你给我的。庄之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他。庄之哗一声叹息,头又垂下去了。柳月说:我到你这儿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我认识了你这位老师,读了许多书。经见了许多事,也闻够了这书房浓浓的烟味。我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让我再在这儿坐坐,看看这个你说极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吗?庄之蝶说:明天你才走的,今晚这里还是你的家,你坐吧,这个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给你的。柳月说:这么说,你是要永远不让我陪你在书房了?庄之蝶听了这话,倒发楞了,说:柳月,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没有想要送你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别的东西的。柳月说: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能看看吗?庄之蝶便从抽斗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匣子给了柳月。柳月打开,却是一面团花铭带纹古铜镜,镶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铭带纹一 周,其铭为三十二字:炼形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昼,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倚窗绣幌,俱含影中。当下叫道:这么好的一面古铜镜,你能舍得?庄之蝶说:是我舍不得的东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说:唐宛儿家墙上悬挂了一面古铜镜,大小花纹同这面相近,只是铭不同。我问过她:你怎么有这么个镜?她说,是呀,我就有了!没想现在我也就有了!庄之蝶说:唐宛儿的那个镜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说: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过了她。这该是一对镜的,你却送了我了?庄之蝶说:我不能再见到唐宛儿了,看到这镜不免就想到那镜……不说她了,柳月。柳月却一撩睡袍坐在沙发前的皮椅上,说:庄老师,我知道你在恨我,为唐宛儿的事恨我。我承认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姐,一是因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劲地打我,二是她首先发现了鸽子带来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怀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说,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的样子,而我就说了,说了很多。我给你说,我之所以能这样,我也是嫉妒唐宛儿,嫉妒她同我一样的人,同样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