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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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尚田就说;我常想,西京城里这么多人,可我经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个。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儿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在外是你们的朋友,是单位的职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真正的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都是别人在叫。孟云房说。你喝酒吧,这哪儿是故事?庄之蝶说:他说我心里也酸酸的,不能惩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说:“我这不算故事,也不敢证实真实性,是听说的。现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说领导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礼礼拜天,我姐姐给我说,西京市一位老领导宴请几个老战友,为了显示威风,他没在家请客,到一家高级宾馆摆酒席、要喝茅台,宾馆经理就取出茅台来,一尝,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尝还是假的。连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经理脸上不是了颜色。这位老领导就说了:你这高级宾馆是怎么搞的?让秘书到他家取酒会。秘书去他家拿了一瓶茅台,打开每人一杯,不仅是假的,根本装的不是酒,是自来水。孟云房说;这一定是谁贿赂他的,送那么好的酒,准送得起?可不送又办不了事。赵京五说他就这么干过。大海说的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来。今日这酒却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红着脸说:我声明不是故事,只给大家提供个写作细节的。把酒还是喝了。李洪文也说:我刚才说的大家不满意,但总有闪光的内涵。我还得声明,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用过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气大,是你抄袭了我的,读者反倒会说是我抄袭了你。庄之蝶说;我还真没看上呢。我说一个,刚才在清虚庵我去上厕所,一 过去,人那么多,蹲坑全占了,旁边还有等候的。有一个蹲坑的就给我笑,我想,这是谁呀,也是文学爱好者?或者听过我的报告?在书上看过我的照片?就走过去,那人却没有理。原来他是拉大便用劲,一用劲脸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儿说。你这是在骂我们了,让我们一笑,我们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践你自己哩,一个大作家说这笑话?!庄之蝶说;自我作践着好。世上这事儿是,要想别人不难堪,也想自己不尴尬,最好的办好法就是自我作践,一声乐就完了。以前照相时,为了让照相人笑,总是要让说茄,在后照相,不如就说:努屎!这细节怎么样,这是专利,谁也不许用啊!益云房说:那不行,今日讲的,谁都可以用。沙龙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启发灵感,促进创作嘛!唐宛儿就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当作家了!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 个玻璃缸的水养一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一句话说得大家都闷不作声起来。孟云房笑了笑,说:唐宛儿厉害,把我们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剥了!所以我主张想办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来这里讲讲禅的,她现在忙,以后再说。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讲讲气功方面的知识,那《邵子种数》……庄之蝶说:老孟,别讲你那神数,唐宛儿不是作家编辑,但她的感觉比咱们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们比咱们自己看得清,你让她多说说。唐宛儿说:我还那么有能耐?孟云房说。你是要说的。你说了,咱该吃饭了哩。唐宛儿就说:要听素的还是要听荤的?李洪文说:你还这么多?听荤的!唐宛儿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说:一说讲荤的,瞧你们多来精气神儿!可惜我讲不了荤的。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却听了一段词儿,我唱唱怎么样?庄之蝶说:好!唐宛儿就唱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没调辣子嘟嘟嚷嚷。
唱毕,众人齐鼓掌,说:这就是陕西人,更是西京人画像嘛!唐宛儿,你哪儿听到的?!庄之蝶就端了酒盅说: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们这些文人,倒让唐宛儿高咱一着,词儿好,唱得也好。我提议不惩她酒,还要奖她三盅,然后谁还要喝,把酒带上,我请大家去吃浆水面!大伙就站起,要唐宛儿喝,唐宛儿满面春风,笑个不止,喝了一盅,却说下来二盅喝不了的,庄老师你代喝二盅,咱们碰个响儿吧。庄之蝶就端了酒瓶与她的盅儿碰了一下,唐宛儿先仰脖喝了,脸更艳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几趟副食商场,大包小包的东西塞满了冰柜,算算日期还早,再不敢买那水产的鱼虾,往街上为庄之蝶买那红衬衣红衬裤。女人心细,先去南大街百货大楼上选了半日,选不中。又往城隍庙商场来。城隍庙是宋时的建筑,庙门还在,进去却改造成一条愈走愈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两边相对着又向里斜着是小巷,巷的门面对门面,活脱脱呈现着一 个偌大的像化了汁水只剩下脉络网的柳叶儿。这些门面里,一个店铺专售一样货品,全是些针头、线脑、扣子、系带、小脚鞋、毡礼帽、麻将、痰盂、便盆等乱七八糟的小么杂碎。近年里又开设了六条巷,都是出售市民有旧风俗用品的店铺,如寒食节给亡灵上供的蜡烛、焚烧的草纸,婚事闹洞房要挂红果的三尺红丝绳,婴儿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贤孙头扎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红衣红裤红裤带,四月八日东城区过会蒸枣糕用的竹笼,烙饼按花纹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脚雨鞋,带琉璃泡儿的黑绒发罩,西城区腊月节要用木炭火烘偎稠酒的空心细腰大肚铁皮壶。牛月清在那店铺里挑红衣红裤,又问有没有纯棉布做的,有没有在背心处印有佛字的。然后就嫌这件针脚太粗,那件合缝不牢,亏得售货员软脾气儿,倒是她看着满柜台都是翻抖开的衣裤,说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龙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第六章
出得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着龚靖元。龚靖元胖得肚子腆起来,一见面就啼啼地笑,说:妹子你咋这么年轻?身子还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么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难看哩,这样我心里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说道人到这个年岁有个小肚子才有魅力的,乐得龚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观了!两人寒暄说笑,龚靖元就看见了她拿的红衣红裤,又作践还要消啊,穿这么艳的衣服?牛月清说:碰上了就好,也用不着给你去上门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过来热闹的。龚靖元说:吓!这是好事儿,到时候我带副麻将去,哥儿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没叫了那阮老板,让他来时带几个戏于娃吗?要闹就闹大些,要不要我领个厨师,不管哪个宾馆我一句话保准去的!牛月清说:什么也不用领,来了什么也不要拿,只带一张嘴就是,若行旧规矩,我就要恼了!要玩麻将你就携上,我家可没一副好的。龚靖元说:你猜我来干啥的,就是买副好麻将的。两人又说了一阵笑话,分了手。牛月清回来天就擦黑,柳月把饭菜已摆上桌,桌边坐着干表姐夫。沙发边放了带来的一袋洋芋、两个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鲜金针菜,他还没有吃饭,专等着庄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过了,牛月清说;之蝶出外浪了几天了,现在不回来;晚饭必是又在外边吃了,不等他了!话刚说毕,庄之蝶就推门进来。干表姐夫说;城里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庄之蝶也一脸热情,问:好长时间不见你来了!听说你是承包了窑场了,发了吧?干表姐夫说;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烧一夜砖抵不住上个标点符号的。可就这;一天也忙得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说要办事,我对你表姐说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带了些菜来了。庄之蝶倒莫名其妙,说;我也不开公司。不盖房子,有什么事的。是你妹子想见你们了,让你们来逛逛的。干表姐夫说;这你就不如月清朴实了,你是怕我们乡里人来吃饭吗?你瞒我,我还是来的,那一日我家数口,还有老姑的一干子老亲世故都来呀!庄之蝶见他说得认真,就问牛月清:咱办什么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语。柳月说;你只在外逛,家里什么事操过心,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庄之蝶抖了那红衣红裤,脸上沉下来,说:七十八十了?给娘都没过生日,我过的什么?就对干表姐夫说;别听月清说的,没事找事。你吃饭吧,我是在外边吃了的。就走到书房去。
干表姐夫原本还要在饭桌上给庄之蝶说话的,见庄之蝶脸面不好,便给牛月清低声说起来。原来干表姐拿了那让生儿子的药回去吃了,遵嘱必须在一月之内怀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窑上的一批欠款别人要不回来,又需他出外索帐,他一去又是半月,回来怀孕期就过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讨服药来吃。牛月清听了,心里有些生气,想这一服药要数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应人是小,误人事大,怎么能这般地不经心?!但事到如今,又是亲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就说;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这药可不是轻易敢糟踏了的,光那沉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干表姐夫说:下个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儿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你们可要保密,谁也不能说的,孩子怀上了,就给我来说一声,我买了滋养品去看她。你什么都要禁言,不要让她干重活,不敢吵嘴怄气,到时间了,我在城里医院找熟人说好,用车去接她就是了。干表姐夫点了头说:这是自然。牛月清又说:重吃药的事不要对之蝶提说。就去了书房,对庄之蝶说:你不吃饭,陪干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给干表姐买双凉鞋的,立时就回来。庄之蝶拿了酒出来。出来到客厅了脸上才笑。
牛月清出门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钱又讨得了一服药,再去鞋店给干表姐买了一双凉鞋回来,干表姐夫和庄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药装在一个塑料包里了,对干表姐夫说:鞋在里边,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干表姐夫明白意思,说:我经心着的。便告辞要回去。庄之蝶见干表姐夫这么快就走,也觉得不必给亲戚难看,后悔刚才说话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远,心里总是对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满,顺路去西门外的城河公园听了一会儿那里的自乐班唱的秦腔戏文。回来时一辆出租车从巷口拐出来,似乎觉得车里坐的是龚靖元的儿子,进门就问牛月清:是不是龚靖元的儿子来过?牛月清说:来过。都说那小子抽大烟土,果然脸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说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兰州,要他先送了礼来。让喝水他也不喝,鼻流诞水的,怕是烟瘾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里吸去。唉,这小子前世是什么变的。要来败老龚的家当呀!庄之蝶看时,桌上一盒大寿糕和一个包装精美的写着豪华锦缎被面的纸袋儿,就说:你给龚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说;下午我在街上撞见他,随便说的,人家拿来了你能不收?庄之蝶说。我已经说了不过的。你还收人家什么礼?你那么逞能,不给我说一声就通知这个邀请那个,我是当了皇帝还是得了儿子啦!景雪荫闹成那个阵势,我还不嫌丢人。现在乌烟瘴气地在家待客,让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吗?你通知谁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话说得牛月清痴在那里。
老太太就从卧室出来,说我本来不管你们的事、可话说得那么不中人耳?我刚才就有一肚子气的。一家人盼你回来吃饭。盼回来了,瞧你对你干表姐夫的言语,你是给我的亲戚伤脸吗?月清给你张罗过生日、要说有意见的是我。你爹今早儿来还笑话我女儿不孝的,我劝了他,说我老了就活儿女前这个家还不是靠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之蝶要当一个儿两个儿用的。我不说你们什么;你倒嫌招了亲戚来乌烟瘴气的,你是嫌弃我的穷亲世故了?这门庭里也是出过名人的,如果西京城里没有自来水,水局也是衙门一样的威风的!庄之蝶赶紧扶了老太太去卧室,让柳月沏了一杯桔子粉汤来,说;娘,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张,全不理解我的烦处。牛月清听了,在客厅说:你烦,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烦?正是觉得今年晦气事多才想着过生日冲一冲,热脸换了冷沟子!你开口直戳戳往人心里桶刀子,这些我忍了,习惯了,可你当着干表姐夫的面让我下不了台,我在亲戚伙里还有什么体面?你在外有说有笑的,回到家来就吊下个脸,这半年越发是换了个人似的,你是心上不来我了还是怎的?人都说我在家享福哩,可谁知道我当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