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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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梦里,也似乎并不是梦吧,她却迷迷糊糊听见了有一种声响,这声响十分奇怪,长声地呻吟,短声地哼叽,而绝没有什么痛苦的味儿,且后来声响忽紧忽缓,忽高忽低,有时急促如马蹄过街、雨行沙滩,有时悠然像老牛犁动水田、小猫舔吃浆糊。不知怎么,在这声响中自己竟浑身酥软,先是觉得两条胳膊没有了,再是两只腿也没有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动,一直往上飞,往上飞,飞到一朵白生生的云上了,却嗡地一头栽下来就醒了。醒了浑身乏困,一头一身大汗,奇怪刚才是那么舒服?!倏忽觉得下边有些凉,用手去探,竟湿漉漉一片,就赶忙用单子来擦,同时也听见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梦了吗?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并不黑暗的夜色里睁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会,突然一脸羞愧,说:没的,柳月,你没有睡着?柳月说:睡着了,我好像听到一种响声,好奇怪的,听了倒像过电似的。牛月清说:我也似乎听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说: 多半是做梦。柳月说:多半是做梦吧,梦做到一块了。牛月清又问: 柳月,你醒来早,听见我刚才在梦中说胡话了吗?柳月说: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梦里大受惊,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说:没事的,哪里就是噩梦了,你睡吧!却爬起来上厕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厕所,去了,见夫人换了内裤泡在水盆里,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样了。
清虚庵始建于唐朝,相传那时殿堂广大,尼僧众多,香火旺盛倒胜过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间,关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厥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一半地盘上。 文化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三十多个尼僧一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鸡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一 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一 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混,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一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迈了,且没一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桂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佛寺调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会就谋算一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告,直到一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意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那些侵占户一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协;又托孟云房写了一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动了市长,召开民委_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及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愈快愈好。结果除了那一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了,争得了监院身分,要选定黄道古日来升座了。
第五章
庄之蝶与唐宛儿一夜狂欢,起来已是八点,两人全都面目浮肿。相互按摩了一气,匆匆去吃了回民坊里的肉丸糊辣汤,一块扮作才赶来的样子,直到清虚庵山门外的栅栏下坐了说话。栅栏里是崭新的山门;山门檐前挂了红绸横额:清虚庵监院升座典礼。檐下宽大台阶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着红布裹扎的麦克风。两边各有两排五行十个硬座直背椅子。
高大的门柱上是一副对联;佛理如云,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更远;教义仪月,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台阶下的土场上已涌了许多人、有着青袍的和尚。也有束发的道士。更多的是一些来客和派出所维持秩序的人。栅栏外停了一片小车、庄之蝶看了看号,有一辆车号竟是市长的专车,倒惊叹慧明真有能耐。而来往行人已得知今日庵里过事,只是没有请帖和出入证不得入内,齐趴在栅栏上往里张望。各种卖吃食、卖香表蜡烛的小贩就摆摊儿在巷道那边一声声叫卖。庄之蝶瞧了人窝里并不见孟云房,也不知他还请了什么人,就去了卖冰糖葫芦小贩前要买一串来吃。唐宛儿说那不卫生,要吃镜儿糕。镜儿糕是多年不曾上过市,两人走近去。卖主是一个老汉,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装了一个三轮车却看不出是三轮车,上边搭了凉棚,如是固定摊点。凉棚上有一横木板,墨笔写着镜糕张。两边的小木杆上,一边是;原米原汁原手艺;一边是;专户老人老字号。庄之蝶说:好!老汉早揭了镜片儿大的笼子,用竹棍插了两个糕。庄之蝶说:只要一个,我不吃的。老汉说。噢,不是恋人和情人?请原谅。那就你妻一个吃了。唐宛儿就看了一下庄之蝶,两人一笑,庄之蝶问道;镜糕还有什么讲法?老汉说:镜糕镜糕,不仅大小如镜,还有个圆满之意。唐朝时这糕是歌妓楼上专用食品,旧社会也是在剧院门口、游乐场外卖的。现在不讲究这了,可它像抽签一样,凡是一对男女来吃,只买一个,那女的必是妻子、同志、熟人;俩人买两个,不是恋人就是情人。没有不准的庄之蝶又问:这就错了,圆满应该是妻子,夫妻两个才称圆满的。老汉说;一点没错。古人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现在的夫妻十个有九个是凑合着过日子的。说笑了,说笑了。两人走开来,唐宛儿说。你为什么就不买一个吃吃,看样子咱们不长久吗?庄之蝶说。那老汉贫嘴说笑揽生意的,怎么信他?
要依他说,买一个的是夫妻,那就预兆咱们要做了夫妻的!说得唐宛儿高兴起来。就听见有人叫道:好呀,你们两个在这儿轧马路呀!唐宛儿吓了一跳,回头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庄之蝶回头见是孟云房,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刚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儿,我说快去叫周敏来,今日你孟老师请咱去看监院升座的。她说周敏不在,她也不来的。我就把她强留下。就喊,唐宛儿,唐宛儿,你问问你孟老师邀请你了没有?唐宛儿立即会意,笑着说;我不信的,孟老师会邀请了我?!孟云房说:邀请的。
我要哄你,让我这么大年岁的人是狗哩!不一会儿,杂志社的李洪文、苟大海,作协搞书评的戴尚田,都骑车来了,众人互作介绍问候了,就由孟云房领着去栅栏入口,给守门的派出所人说了几句话,全都进了去。孟云房对这里熟悉,一边走一边讲说,那山门外的两根旗杆如何是宋时物件,这山门是直对了城墙朱雀门的,又如何的好风水。过了山门,是一个很大的场地,中间蓄一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喷水。有许多人就拿了分币在水面上放,嚷道能放住的就吉利。唐宛儿先挤进去瞧热闹,放了几枚,枚枚都落下池底,气得还在口袋里掏分币,分币没有了。扭身看看池后又是旗杆,却只一根,上是黄幡,幡两边飘两根彩带一 直拖地,庄之蝶站在那里在读,就过去要庄之蝶给她些分币。庄之蝶正眼看着黄幡,双手又擦火柴点烟,让唐宛儿在他裤子兜儿掏。唐宛儿掏着几枚分币了,手却不出来、隔兜子握住了一根肉。庄之蝶忙说。你贼胆大!这是佛地!唐宛儿偏又握了握。竟硬起来。说:你正经,你起来干啥?!笑着把分币拿走了。孟云房过来说:哪没甚读的,是我拟的词儿。拉了庄之蝶又往后边走去。唐宛儿在水池里终于放住了一枚分币,却没有一个熟人在旁边喝彩,噘了嘴儿也走开来,却兴奋了两边廊房下的各类塑像,认得是菩萨,却说不出是何种菩萨,个个面如满月,飞眉秀眼,甚是好看。孟云房就喊:唐宛儿是看那菩萨长得好,还是要和菩萨比着谁美?唐宛儿就恼了脸,跑过来,却又噗地笑了。孟云房就说;恼了睑还像个菩萨,这一笑太媚,就不像了!唐宛儿说:孟老师什么地方也胡说,对佛不恭的。孟云房说:佛教的事我比你知得多。古时大法师就说了,佛是什么,是死撅子!说话间,庄之蝶只探头往那一排经堂和僧舍里看,李洪文就问:那里是尼姑睡的地方吗?是一个人睡,还是打对儿睡?孟之房说。你管人家怎么睡!快先到后院接待处登个记。李洪文又问庄之蝶:尼姑合铺儿睡,有没有同性恋?庄之蝶没言语,前面正过来一个尼姑,穿得一身灰布长衫,光了头,却眉目清秀。李洪文就吐吐舌头,直叹尼姑剃了头好漂亮的。
庄之蝶说;过会见到监院,你怕要叫出声儿的!到了登记处,那里拥了一堆人,一张桌子后坐了一个老尼姑,面前放着笔墨和宣纸册页。孟云房就去介绍了庄之蝶,只惊得老尼和旁边几个和尚都念起阿弥陀佛,便见慧明从旁边小圆门里迎出来,李洪文果然叫了一声。庄之蝶就手伸出来握手,慧明也行了佛礼,迎进小圆门里。原来又是一个极干净的小院,北边有两间厅房,便在厅房里让坐了,立即有人捧了茶来。慧明说:庄先生能来,实在是山门有幸,我真怕请不动你的。庄之蝶说:清虚庵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呢?恭贺你了!慧明便说:你见见省市领导吧,他们也来了!庄之蝶探问领导来的是谁,但慧明已拉了他走到西边套间里。套间里是一圈黑色直式坐椅,椅上套有杏黄坐垫,中间是黑漆茶几,上嵌了蓝田山水纹玉石板,香烟零乱。茶水狼籍。慧明便说;各位领导,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著名作家庄之蝶!众领导就说:都知道的。一一伸手来握。庄之蝶认得是省市民委主任、民政局长,还有黄德复,还有一个就是市委的那个秘书长。庄之蝶与前边的握过手了,走到黄德复面前,只问;市长没来吗?黄德复说:市长去开个重要会,让我代表了他来的。庄之蝶说:我刚才看见车号还以为是市长来了,今日这阵势大,把你们请来这么多的。黄德复说:这算清虚庵过第一个大事嘛!旁边的秘书长说:作家近期有什么大作?庄之蝶假装没听见,只对黄德复说;身体还好吧?黄德复也说:你怎么样,脚好了?听说是一个野大夫治的?庄之蝶说治得不错,两张膏药就没事了!偏回过头来,那秘书长又欠了身伸手来握,庄之蝶却仍装着没看见,又给黄德复说了一句什么,回坐在椅上端杯吃茶,眼角余光里瞧见秘书长还站在那里,手一时收不回去,却慢慢弯了指头,对旁边人说:今日是星期三,明日是星期四,后天是星期五了嘛……这时候,孟云房在门口招手,庄之蝶出来,孟云房说:慧明今日忙,说她顾不得一一 招呼,让我替她照看好你和大家,还给了六张餐票,要大家典礼完在这里用餐。庵里虽是素菜,却极有特点,你不妨吃吃。庄之蝶说。今日人多,乱哄哄的,吃什么呀,不如出去后吃浆水面去,大热天也败火。孟云房说;那好。我让他们去看那些恭贺的字画了,现在快到了典礼时间,咱去看不看?你是要上台和领导们坐一起的。庄之蝶说:那个秘书长也来了,我刚才没有理他,如果要坐台上,再见他不理就说不过去。典礼怎么个举行法?孟云房说;先在山门口开个简单会,无非是吹号放鞭炮,由法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