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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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出门,碰到了梅丽。她一把揪住燕西的胸襟,笑道:“这可逮住了。”燕西道:“冒失鬼!倒吓我一跳。什么事要抓住我?”梅丽道:“王家朝霞姐是明天的生日。我买了点东西送她。请你给我写一张帖子。”燕西道:“小孩子过生日,根本上就不用送礼;送礼还用开礼单,小孩子做成大人的样儿更是寒碜。”梅丽道:“寒碜不寒碜,你别管,反正给我写上就是了。”说时,拖了燕西的手就走。梅丽因为自己要温习功课,曾在二姨太的套房里用了两架锦屏,辟作小小的书室。因此她拉着燕西,一直就到那套间里去。二姨太看见燕西被拉进来,笑道:“梅丽,你就是不怕七哥,老和他捣乱。七哥也端出一点排子来,管管她才好。”燕西笑了一笑。梅丽将头一偏道:“你别管!这也不碍你的事。”二姨太道:“这丫头说话好厉害,我不能管你,我能揍你。”说着,顺手拿了瓷瓶里插的孔雀尾追过来。梅丽笑着把套房门訇的一声,紧关上了。燕西笑道:“打是假打,躲也是假躲。我没看见用那轻飘的东西能打人的。梅丽,你的皮肉,除非是豆腐作的。你会怕孔雀尾子把你打伤了吗?真是没有出息。”梅丽笑道:“人家要挨打,躲也躲不了,你又从中来挑祸,这更是糟糕了。”二姨太笑道:“我是随手一把,没有拿着打人的东西,你以为我真是骇吓你就算了呢。”燕西道:“得了,二姨太你就饶她一次罢。反正打不痛,她也是不怕的啊。”二姨太见燕西从中拦住,也就算了。里边屋里,梅丽自去找燕西写字。
佩芳因为梅丽抱着燕西向屋里走,因此也跟了来。站在房门外,看见二姨太那样管梅丽,也是好笑。等二姨太打人了,这才笑了进来,说道:“二姨太疼爱妹妹,比母亲究竟差些,母亲连骂都不肯骂一句呢。”二姨太道:“那究竟为了隔着一层肚皮的关系。太太是对孩子客气一点,其实,她若打了小孩子骂了小孩子,我们还敢说她不公心吗?”佩芳道:“其实,倒不是客气,实在小妹妹是有些好玩,怪不得老人家疼她,连我都舍不得对她瞪一瞪眼呢。”说这话时,只听见梅丽说道:“七哥,你就不怕大嫂说吗?”佩芳还以为是梅丽听见说话,搭起腔来了。便偏着头,听了下去。只听见燕西道:“我的态度最是公正,也不得罪新的,也不得罪旧的。”梅丽道:“你这话就该让大嫂生气。她到咱们家来多少年了,和你也是很好。这个新嫂子呢,你也不过昨日见了一面,你就不分个厚薄吗?”燕西道:“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传到大嫂耳朵里去,我又是个麻烦。”二姨太先还是不留心,后来看见佩芳不作声,静静听下去,心里不由得乱跳。这一对小孩子口没遮拦,却是尽管说下去。二姨太想拦住,恐怕是佩芳不高兴,不拦住,若把内容完全说出来了,少不了有一顿大吵大闹,更是祸大。她事外之人格外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提高了嗓子,连连叫王妈。梅丽哪里理会?依旧是说下去。就问燕西道:“你看这新嫂子,人长得怎样?漂亮不漂亮?”燕西道:“当然漂亮。不漂亮,你想老大会如此吗?”梅丽道:“她见了你,你怎样称呼呢?”二姨太在隔壁听了,只急得浑身是汗,就对佩芳道:“大少奶奶,这事居然是真的,我看我们老大有些胡闹了。我们把老七叫来,当面审他一审吧?”便用手拍了桌子,嚷道:“老七,你不要在那边说了,大嫂来了,你到这边来说罢。”燕西忽然听了这话,心里倒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套房门,伸头向这边一望,佩芳可不是坐在这里吗?燕西满面通红,问道:“大嫂什么时候来的?”佩芳笑道:“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吧?若是二姨太不作声,大概你们还要往下背三字经呢。”燕西笑道:“我原对八妹说,把你请来,和你要求一个条件,然后把内容告诉你,不料你先来了,倒捡了一个便宜去。”佩芳指着燕西的脸,冷笑道:“好人哪,我是怎样地问你,你倒推得干净,一点儿不知道。可是当天晚晌,你就去见那位新嫂子去了。去见不见,那是你的自由权,你怎样对八妹说,不敢得罪新的。反不如八妹有良心,说你对不住我。”燕西被佩芳盖头盖脑一顿讥讽,逼得脸加倍地红,犹如喝醉了酒一般。只得傻笑道:“大嫂,我这事是有些对不住你。但是你能不能容我解释一下。”佩芳道:“用不得解释,我完全知道,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燕西笑道:“我真没法子向下说了。得了,我躲开你,有话我们回头再说罢。”说时,掉转身子,就想要走。佩芳一伸手,笑道:“不行,你又想在我面前,玩金蝉脱壳之计哩。”燕西道:“这可难了。我在这里,你是不许我说。我要走,你又嫌我没有说出来,这应该怎么办呢?”佩芳道:“骂我要骂你,说你是得说。”燕西对着二姨太笑,皱着眉两手一扬,说道:“你瞧我这块骨头!”二姨太也笑了。佩芳坐在一张海绒的软榻上,将脚向榻头的一张转椅,踏了两下,笑道:“在这里坐着,我有话问你。”燕西笑道:“这样子,是要审问我呢。得!谁叫我做了嫌疑犯哩,我坐下你就审罢。”佩芳道:“我是规规矩矩和你谈话,并不是开玩笑。”燕西故意把转椅扶得正正当当的,然后坐下,面向着佩芳说道:“大嫂请你问,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佩芳道:“我问的,都是你能知道的。我多也不问,只问十句。可是这十句,你都实实在在答应,不许撒谎。若要撒谎,我就加倍地罚你,要问二十句。”燕西一想,十句话有什么难处,还不是随便地就敷衍过去了。因道:“那成,这头一问呢?”说时,竖起一个食指。佩芳道:“我问了,你可不许不说。我问你这第一句话,是她住在什么地方?”燕西不料第一句,就是这样切切实实的一个问题。便道:“住在东城。”佩芳道:“你这句话,是等于没说。东城的地方大得很,我晓得住在什么地方?你说了答应我十句话,一句也不撒谎。现在刚说第一句,你就说谎了。”燕西脸上笑,心里可大窘之下。不说呢,自己不能完成一个答案,显是撒谎。说了呢,她简直可以按图索骥。这一下子,真把燕西急得无可奈何了。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诰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佩芳见燕西犹豫的样子,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燕西想了一想,有主意了。因道:“凡事总得让人家办成了局面,你再来下批评。我刚才说出东城两个字,不过是顶大帽子,至于详细地点,当然还要让我再往下面说。我这说了东城两个字,你就说不对,这样的批评,岂不是有些不对?”佩芳笑道:“猪八戒收不着妖怪,倒打一耙。我要说你,你倒反驳起我来了。好!这就算我输了。我问你,他住在东城什么地方?”燕西装出很老实的样子说道:“住在燕儿胡同一百号。”佩芳看着燕西的面孔,呆滞着,出了一会神,笑道:“你不要胡扯!没有这样一个胡同。一个胡同里,也不能有这样多门牌。”燕西道:“你并没有到过,你怎能断定没有这些门牌?不但一百号门牌,有二百号的都多着呢。”佩芳道:“门牌倒说得过去。可是我就没有听见说过有什么燕儿胡同。”燕西道:“北京城里地方大得很,哪里能处处都知道?我说有,你一定说没有,那有什么法子。”佩芳道:“燕儿胡同,由哪里过去?”燕西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难一点。我是坐汽车去的,我坐在车子里头,走过那些胡同,我哪里知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你若是有意思要去看看,你就叫汽车夫直接开到燕儿胡同去得了。”佩芳道:“好,算你随便说都是有理。我再问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燕西道:“不过中等人罢了,没有什么特美之点。”佩芳道:“你这话有些不对。若是长得没有什么特美之点,你大哥为什么讨她呢?”燕西道:“不过年轻一点罢了,加上把好衣服一穿,自然不觉怎样坏。”佩芳点了点头,笑道:“这总算是你一句良心话。我很愿意把她弄回家来,我和她比一比。哼!我要让她比下去了,我就不姓这个吴。”燕西笑道:“这可不结了。你知道是这么样,你还生什么气?”佩芳冷笑道:“我生气吗?我才不值得生气呢。她住的那个屋子有多么大?听说设备得很完全,是吗?”燕西道:“不过是个小四合院子,没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老大,在那里面怎样呆得住?”佩芳道:“她穿的是些什么衣服?”燕西道:“她在家里能穿什么好的呢?不过是一件巴黎哔叽的夹袄。”佩芳道:“她在家里,穿得这样好,也就可以了。她是什么东西出身!还要望穿得太好吗?”燕西说一句,佩芳驳一句。燕西笑道:“这样子,大嫂子不是问我的话,倒好象和我拌嘴似的,这不很妙吗?”佩芳笑道:“我和你拌什么嘴?我看得这事太笑话了,忍不住不说两声。”燕西道:“你说只问我十句,这大概有十句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没有?若要再问,已经在十个问题之外,我可以随便地答复你了。”佩芳笑道:“那由着你。但是我也不问,请你自己拣可以说的对我说罢。”燕西道:“我所知道的,都可以说。这又不关我什么事,我何必隐瞒呢?”于是把大家吃饭说笑的话,略微谈了几句。佩芳在问话之时,自是有谈有笑。现在不问了,专听燕西说,尽管呆着听下去。听下去之时,她不躺着了,坐将起来,右腿架在左腿上,两手相抄,向前一抱着,脸上先是显得很忧愁的样子,慢慢地将鼻子尖耸了两耸,接上有七八粒泪珠滚到胸襟上。二姨太皱眉对燕西道:“这,全是老七多嘴多舌,惹出来的麻烦。小孩子在家里,总是搬弄是非,让你大嫂这样伤心。”燕西道:“这是哪里说起?先是大嫂要我说,说完了之后,又怪我多事,这岂不是有意叫我犯罪?”佩芳道:“这不能怪老七。老七就是不说,我也会慢慢打听出来的。二姨太不要提罢,等我见了母亲,把他找着,当面把这事从长评论评论。”佩芳口里说着,心里已在盘算,当了二姨太的面,是不能反对人纳妾的。于是将脸正了一正,说道:“二姨太,你不知道。我是三十快到的人,决不会吃什么醋,而且与其让他在外面胡闹,不如让他再讨一个人。但是你要讨人,要对父母回明,拣一个好好的人才,讨了回来,多少也可以帮我一点忙,我有什么不乐意的?”二姨太道:“大少奶这话很是。与其让老大在外终日胡闹,不如让他讨一个人。但是这件事总应该先通知家里一声,不当那样偷偷摸摸的。这话说明了,我想你是不会反对的。”佩芳坐了不作声,垂了一会泪。燕西面上虽然笑嘻嘻的,心里可就想着,今天这一场大祸,惹得不小。搭讪着一掀门帘,向天上看了一看太阳就溜走了。
这里佩芳心里是一万分委屈,走回房去,想了又哭,哭了又想。蒋妈一看情形和平常不同,便走到金太太屋里去报告。说道:“太太,你去瞧瞧罢。我们少奶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受了委屈,今天哭了大半天。我看那样子,很生气似的,我又不敢问。”金太太道:“她这一向子总是和老大闹别扭。”道之、慧厂都坐在屋子里,道之听了对慧厂微笑了一笑。金太太看见,笑道:“正是的,你两口子,也是闹别扭,现在怎么样了?”慧厂道:“他是屡次和我生气,我不和他一般见识。”金太太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我暂且不问你的事,我先看看那个去。”于是跟着蒋妈一路到佩芳院子里来。恰好一转走廊,顶头就碰到了凤举,金太太一把将他抓住说:“你哪里来?驾忙得很啦。你的妇人快要死去了,你还不去看看。”凤举突然听到了这句话,倒吓了一跳,问道:“那为什么?真的吗?”金太太见他真吓着了,就乘此机会要把他拉住,因正色说道:“我哪里知道?你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凤举到了此时,不由得不跟着母亲走,一面说话,一面就在金太太前面走去。佩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正在垂泪,听到外面有脚步响,隔着玻璃窗子向外一看,连忙倒退一步,面向里横躺在床上。金太太和凤举走了进来,便问道:“佩芳你怎么样了?不舒服吗?”佩芳躺着,半晌不作声。金太太走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问道:“怎么样?睡着了吗?”佩芳翻了一个身,慢慢用手撑着身体,坐将起来,说道:“妈来了。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凤举见她满脸憔悴可怜,不由动了爱惜之念,便道:“我们请大夫来瞧瞧罢。”佩芳对凤举一望,身子站了起来,冷笑道:“原来是大爷回来了。你大驾忙得很啦。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