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第1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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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妈让你去,我就不反对。要不然,这又不是去玩……”梅丽道:“谁又是去玩?父亲去世以后,就只有玉芬姐,带我到北海去过一趟,我才真不要玩呢。”燕西也知道梅丽既说要去,也推辞不了,只得答应了。梅丽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似乎也不至于拦阻,就赶着回房去换了出门的衣鞋,就到燕西书房里去等候。
一会凤举出来了,三人坐了汽车,直向颐和园而来。管理颐和园的人,向来不收金家人门票的,现时金总理虽已去世了,自也抹不下面子来要票。他们三人进了大门,不假思索,直奔前山昆明湖边。当然,这宏壮的风景里面,山水宫殿,一切依旧,并看不出什么出了事故的痕迹。李升跟在后面,随他们走过了长廊,便道:“大爷,我们先找个人打听打听罢。”凤举道:“这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吗?怎好胡问人?我们这种体面人家,会有内眷跑了,还是投水,说起来,大家脸往哪儿搁?”李升碰了钉子不敢作声,默然相随在后面走。梅丽道:“既不打听,我们为什么来着?”凤举皱了眉道:“别嚷!别嚷!慢慢的自然可以打听出来。”梅丽道:“这又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事,为什么别嚷?就算不能对人说的事,我们自己都调查来了,人家还有个不知道的吗?”凤举叹了一声,皱着眉对这位小妹望了一望,又不说了。燕西道:“你们真也肯抬杠,这个时候到了这种地方,还要说个是非。”这长廊尽头,排云殿下方,有个水榭,正向着昆明湖,开了一所茶社。两个穿白衣服的茶房,看到这二男一女很有些豪华气象,后面跟着一个听差,分明是少爷小姐一流。一齐跑出来笑脸相迎,请到里面去休息。凤举因这里在水边,正好打听消息,就一同进去了。大家坐下,李升也在外面走廊栏干上坐着。茶房忙乱了一阵,远远的坐到一边去。凤举先问问这里可有什么吃的?茶房说:“只有干点心。”凤举道:“现在天气热,这里逛的人正多,怎么倒不预备一点呢?”一个茶房走了过来,站着在桌子犄角边,仿佛是很郑重的,半鞠着躬微笑道:“你不知道,这两天虽是逛的人多一点,其实一天也不过来百儿八十的人。第一到城里太远了,第二门票又是一块钱一张,哪能象城里中央公园那样人山人海的?我们这小买卖,哪里敢多预备?”凤举一看这人三十多岁年纪,手臂上刺着一朵花纹,头上一把头发,向后梳得溜光。因笑着点点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时想不起。”茶房道:“我在城里洁身澡堂,待过三年。”凤举哦了一声道:“这就是了。”茶房笑道:“先生你贵姓是金吧?”凤举点头道:“我姓金,你怎么知道?”茶房道:“从前我侍候大爷洗过澡的,于今我想起来了。你今天有工夫到这儿来逛逛?”凤举点着头哼了一声。那茶房,他要表示殷勤招待的样子出来,拿着桌上的茶壶,向各人茶杯子里斟了一遍茶,然后退到一边去。一个当侍役的人,在主顾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也不便无端插嘴说话,因之静悄悄地站在一边。梅丽看了,倒有些急。心想,和那茶房说得很投机,正好探问消息了,怎么又不作声?她心里如此想着,就不住地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燕西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就对茶房道:“大爷二爷,你都知道,你倒很能打听消息。”茶房道:“金总理家里,那是北京城里大有名望的人家,谁不知道?”燕西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目光望了昆明湖一片汪洋的白水,很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湖里水,深不深?”茶房道:“也有浅的地方,也有深的地方。”燕西道:“假使落一个人下去呢,危险不危险?”茶房笑道:“深的地方,自然是危险。”燕西依然用眼光射到湖面上,很随便的问道:“若是有人到这里来投河,地方又大,水又深,又没有人救,那总是活不了的。”他如此一说,凤举、梅丽都望了茶房,等他的回话了。茶房笑道:“那可不是!”茶房也是很随便答复的,然而只他这样一句话,各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燕西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声道:“真有这样一件事?”茶房笑道:“没有这回事,你干吗问起这个?”凤举也就插嘴道:“你这叫笑话了。你想,到这里面来,还要买一块钱的门票,哪个寻死的人,那样清闲自在的到这里来投湖?”茶房又接嘴说了一声道:“可不是!”梅丽坐在一边,就望了凤举一眼,心想,你还是打听消息来着呢?还是证明消息不确来着呢?刚问得了一点消息,你倒说决没有这件事。凤举看了梅丽的脸色,可是他又有他的心事。他以为真有这事,自己说是没有,茶房必会反驳的。若真没有这事,话就遮掩过去了,免得露出马脚来。现在茶房果然说没有,就默然了。他不作声,梅丽不便作声,燕西也是呷了茶望着湖水出神。不过老远地跑了来,不打听个实在,就这样含糊回去,也有些不甘心。因又装出很不经意的样子来问道:“前几天,报上好象登过这样一条社会新闻,大概是谣言了?”那茶房靠了亭子的木桩站定,突然将身子向前一挺道:“我也听见的,这新闻可是不假。”他这句话不要紧,不但把在座三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就是在水榭外边站的李升,也脸色变了,一脚踏进亭子来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吗?”凤举听到这里,也是一怔。梅丽也禁不住问道:“怎么不假呢?”茶房见大家都注意这件事,倒有些莫名其妙。望了大家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万寿山前后,很有些人传说,说是玉泉山有个人投河,过两天,报上就登出来了,说是昆明湖里出的事,其实不是。”燕西道:“哦!玉泉山出的事,你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吗?”茶房道:“听说是个年轻女的。”他这一说不打紧,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正要向下问时,远远地有个人跑了来,站在亭子外,向李升打量一遍,问道:“你是金府上来的吗?”大家一听,又是一惊。那人道:“你们宅里来了电话,请大爷去接,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凤举道:“难道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了?”说着,就向亭子外走。燕西、梅丽都是惊弓之鸟,见了这种势头,心里都蹦跳起来。也不问茶房话了,就这样相对坐着。这个电话之谜,各人都是急于要打破的,这一种焦急,那一分钟之久,大概也不逊于一年的了。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俗言道:等人易久。其实燕西等凤举,也不过二十分钟罢了。老远地看见他跑回来,高举着两只手嚷道:“清秋回来了,清秋回来了,我们快回去罢。”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一怔。梅丽听到,却不由得站起来,连跳了两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罢。”燕西等凤举走近前来,才低声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你在电话里听清楚了吗?”凤举道:“我哪有那么糊涂,连在电话里听这两句话,都听不清楚吗?”燕西道:“她是怎样回去的呢?”凤举道:“在电话里,何必问得那样清楚呢?我们不是马上要回去吗?等着回去再谈,也是不迟吧?”梅丽连连将脚顿了几下道:“走走!我们快回去。”说着话,已是跳到亭子外长廊下栏杆边去。凤举道:“看你忙成这个样子,你比燕西还急呢。”于是会了茶帐,匆匆地走出园来。大家坐上汽车,凤举对梅丽道:“大约回家之后,首先和清秋谈起来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把我们向茶房探听消息的话,说个有头有尾。其实她跑出来又回家去,怪难为情的,你对她还是少说话罢。”燕西道:“为什么少说?这种人给她一点教训也好。”梅丽道:“你这人说话,也太心肠硬着一点吧?我们为着寻她的下落,才到城外来的。我们原来的目的,不过是要知道人家的死信,如今不但人没有死,而且还是活跳新鲜地回来着,比我们原来的希望要超过几倍去了。你怎么倒反是不高兴?难道你不乐意她回来吗?”燕西淡淡笑了一声,并不说什么。梅丽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当然是不愿意她回来的了。但是据我看来,决不是没有办法回来的,回家之后,你看到人家的态度再说罢。”燕西依然是不作声,又淡淡地一笑。汽车到了家门口,梅丽一进大门,见着门房就问道:“七少奶奶是回来了吗?”老门房倒为之愕然,望了梅丽发呆道:“没有呀,没有听到说这话呀。”梅丽道:“怎样没有?刚才我们在颐和园,家里打电话把我们找回来的呢。”门房道:“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若果然有这一件事,除非是我没有看见。”梅丽再要问时,燕西和凤举已经很快的走进大门,直向上房而去。梅丽也是急于要得这个消息,直追着到上房来,早听到凤举大声道:“怎么和我们开这样大的玩笑?”梅丽走到金太太屋子里看时,屋子里许多人,凤举手上捧了一张信纸在手上,围了七八个人在那里看。梅丽也向人缝里一钻道:“看什么?看什么?”凤举道:“别忙,反正信拿在我手上是跑不了的,你等着瞧罢。”梅丽既看不到,又不能伸手来夺,却很是着急。金太太在一边看到,便对凤举道:“你就让她看一看罢。这一屋子人,恐怕要算她是最急的一个了。”凤举咳了一声,便将那信摊在茶几上,牵了梅丽的袖子,让她站近前来,笑道:“干脆,你一个人念,我们大家听,好不好?”梅丽道:“我念就我念罢。”于是她念着道:燕西先生文鉴:西楼一火,劳燕遂分,别来想无恙也。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秋对于欣然者,固无所用其不怿,而对于骇然者,亦终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谓我逃世,不知者谓我将琵琶别抱也。再四思维,于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拟携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于昆明湖畔,觅一死所。继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鱼之殃。况吾家五旬老母,亦唯秋一点骨肉,秋果自尽,彼孑然一身,又何生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连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窃所不忍也。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决。凡人之求死,只在最初之五分钟,此五分钟犹豫既过,勇气顿失,愈不能死。于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迹女友之家,一面函告家母,约予会见。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陈以利害,谓合则在君势如仇敌,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乐耳,乃为旧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义,行尸走肉,断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门,则是宣告我无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梅丽将信念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信前半段,也就沉痛极了,真也不用得向下念了。”凤举道:“这不是讲《古文观止》,要你看一段讲一段,大家还等着听呢。”说着,便要伸手过来,将信拿过去。梅丽按住了信纸道:“别忙别忙,我念就是了。”于是念道:家母见秋之志已决,无可挽回,于是亦毅然从秋之志,愿秋与君离异,以另谋新生命。惟是秋转念择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为君实不德,秋扇见捐,不知者以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则读书十年,所学何事?夫赵孟所贵,赶孟能贱之,本不足怪。然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后,尚何颜以冷清秋三字,以与社会相见乎?因是秋遂与母约,扬言秋已步三闾大夫后少,葬身于昆明湖内,从此即隐姓埋名,举家而遁于他方。金冷婚约,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问。至携一子,为金门之骨肉,本不应与同往。然而君且无伉俪之情,更何有父子之义?置儿君侧,君纵听之,而君所获之新爱人,宁能不视此为眼中钉,拔去之而后快耶?与其将来受人非种必锄之举,则不如秋保护之,延其一线之生命也。俟其长大,自当告以弃儿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赘疣,当尚有机缘也。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来,抚秋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报,会当衔结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