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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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
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
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
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
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只见三月天晴空万里,主人夫妇正在后院便门与巡警谈话。
“那么,是从这儿进院,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梦中,压根儿没察觉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作案时间是几点?”巡警的问话简直是岂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时间,还不至于失盗了呢。主人夫妇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为了回答巡警的质问,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几点?”
“这个……”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为一沉思,就会想得起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几点钟醒的呢?”
“七点半吧?”
“那么,贼闯进来是几点钟呢?”
“总该半夜了吧?”
“谁不知道是半夜?问你几点钟?”
“准确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还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走形式,问问而已,至于那贼几时闯入,压根儿就无关痛痒。哪怕撒个谎,只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罢了,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
东罗马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彛г旆谩E錾闲瞧谌眨屯嫔弦徽煸倩厝ァK驼庖患胰讼啻κ俏阈肟推摹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小偷来……小偷来……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儿?”姐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不像话!失礼!”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糟了!”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疮。一个月前出的。虽然找医生治过,但是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疮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和妈妈的脑袋一样地发亮!”
“不是叫你们住口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问。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孩子们太闹,说个话什么的都不便。
“喂,喂,你们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立刻给你们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子们撵了出去,便认真地问:“三平先生,您的脑袋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不容易好。师母也是?”
“乱弹琴,哪里是虫子咬的!女人嘛,发髻往下坠的地方都会稍有点秃的。”
“秃,就是有细菌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的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可,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据说把头叫做‘包尔德’。”
“不,不是这么说。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老师,立刻就会清楚的。”
“你的老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除了‘包尔德’,再就不知道。很长?怎么说的?”
“叫‘奥坦钦·巴列奥略’,大概‘奥坦钦’说的是秃,以下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立刻到老师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老师也够怪的了。
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